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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夫人的视线,自雾气飘渺的湖面,缓缓转回,望向莲生。
她不再着一身彩衣,只穿素白衣裙,身形瘦削孱弱,果真是一脸病容。然而望见女儿殷殷关切的小脸,纤薄的唇角终于也绽起一丝笑意:
“我已经痊愈,放心吧。出来坐会儿,倒舒服些。”
莲生明白母亲心意,当即只点点头,也在锦褥上坐倒,双臂抱紧宫夫人身体,面颊依偎在她肩头。
阿父宫羽,自那日离了韶王府,再也没有露过面。阿母说他得了异人传递的讯息,有一柄神赐的琵琶现身于东海普陀山,能为人还魂续命,阿父前去寻找。以阿父的绝技,必能使那琵琶发挥最大效用。
“为什么不唤我同去呀?莲生一身神力,定可保得阿父平安。”
“各人有各人的使命。”宫夫人只低声道。
阿父千里远行,阿母自然挂念,又逢天地大乱,家都被大火摧毁了,阿母伤病缠身,真可谓身心重创。莲生细心服侍,一力操劳,在湖边重新结庐安居,但阿母迟迟没有康复,虚弱得像一个影子,空茫,黯淡,整日在湖边坐着发怔。
“阿父有这样的慈悲之心,真令人敬仰。”莲生拥紧宫夫人肩头,将披风的衣襟细细拢严:“希望阿父早日寻到琵琶回来,阿母的病自然也便好了。我还有好多话没对阿父说呢,这些日子,好想念他。”
宫夫人怔怔望着湖面,良久才开言:“教你的新曲子,可记住了?待得找到琵琶,可能有用。”
莲生得意地一昂头:“自然记住啦,曲子只消哼上一遍,我便永世不忘!”
当即挺身坐直,双手虚拟弹拨琵琶之状,就对着面前那浩瀚湖水,曼声吟唱起来:
“魂兮归来,前路无所。天人千仞,惟魂是索。
魂兮归来,流沙千里。勿入雷渊,散不可止。
魂兮归来,离彼不祥。朱明承夜,晞采朝阳。
魂兮归来,往恐危身。光风转蕙,入我修门。……”
歌声清脆,宛转,将那原本凄怆的乐韵唱得温和宁静,余音如水,袅袅回荡在无边无际的湖面,令浓雾笼罩的天地都为之一清。
一曲唱罢,宫夫人长久无言,只怔怔凝视着浩渺湖面,仿佛整个人都融化在波光中。莲生担心地瞄一眼阿母的神色,重又亲热地倚到她的怀里;
“阿母,你说那宝贝琵琶现身,会不会与飞天重现有关联?飞天已经十七年消失无踪,原来一直还在敦煌?她为什么藏起来?那掳走她的妖魔又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妖魔,是天神。”
“哼,会掳走飞天的就是妖魔。”莲生扁起了嘴巴:
“只可惜我没有本事救下飞天。她这一走,敦煌民心都乱了,城中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传言。对了,摩诃波楼沙花也不见了呢,其余那几种奇花会不会也一起没有了啊?那我可就死定了!”
第99章 摩尼宝珠
◎高大的身形俯低,在莲生唇上,印下深深一吻。◎
“不会。”宫夫人缓缓摇头:“她会留给你。那摩诃波楼沙花,是因为九婴林沉没才不见的。”
“就说飞天是最好的神仙嘛!阿母,说来好笑,这些日子我给香堂出方子制香药救济灾民,也被夸是活神仙呢。”
“能济世可不就是活神仙。莲生,你白日去王府听差,晚上又要制香,搞得不眠不休的,太辛苦,去向那韶王殿下告几日假罢。”
“不不不,”莲生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那个傻耳朵呀,他一日都少不了我。”
宫夫人轻轻一笑。“是你一日都少不了他罢。”
“阿母呀!”莲生一头拱在宫夫人怀里,扭着身子尖叫起来:“阿母笑话我呢,我不依!”……
一提起那个名字,甚至一想到他的身影,整个身心都是瞬间火热。灾后重回王府,远远望见李重耳出现,莲生已经一张方脸涨成赤红,倒是那傻耳朵不知底细,纵身扑上来便捣了几拳:
“你这小臭虫,又跑去哪里了?怎么总是不听话!知不知道你在那大火里失踪叫我有多担心?”
莲生搓搓面容,扬头摆出七宝的惫懒神情:“本来就不用你送我啊,一路说了多少次,你也没听话。”
那殿下叉腰挺立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端详片刻,恶声道:“我义父老大人安好?马上带路,本王要去看望他。”
“家被风暴摧毁,阿父阿母都搬去外地了。”莲生板着脸直瞪回去:“搬去了岭南,不,澹海。”
李重耳咬了咬牙。他岂不知这小子在胡说八道,然而他在自己面前早已顽皮惯了,竟然奈何不得。听他一句话把家搬到化外之地去,一时间又气又笑:“七宝,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你我之间,有什么好隐瞒的?”
莲生其实早已不想隐瞒,然而与他以两个身份结识,各自结下深情厚谊,再要坦白是同一个人,实在有点难以启齿。瞧着这傻耳朵困惑难解,倒又起了童心:“有本事你便查查啊,我赌你查不出来。”
“敢跟我赌这个?”李重耳恨恨指着她的鼻尖:“赌什么,若我能查清你的底细,你唤我一百声,不,一千声阿爷!”
莲生噗哧一声笑了:“瞧你这点成色!好吧,你若查不清,拖一天,唤我一声阿爷!”……
一想到他那桀骜又懵懂的样子,莲生双手掩住绯红的面颊,吃吃笑出声来:“大灾之后,城内百废待兴,他整日忙于政务,哪有时间查我?每天都在欠我一声阿爷。”
宫夫人拥她在怀,轻拍她的脊背,唇角挂一丝宠爱的微笑,目光仍投向浩渺湖面:“近日他没有约你相见么?我是说,你?”
“……约了。”
莲生将头埋得更深,发髻都已经散乱,几缕青丝轻拂在耳后颈边。宫夫人低头望去,清晰可见那雪白的后颈都已经一片通红。
莲生适才,就是由李重耳从香堂送回药泉来。
两个痴傻的小儿女,情到浓时,竟然一路只是傻笑对视,未交一言。下马道别时分,四下里暮色笼罩,原野空旷无人,仪卫队伍乖乖地躲得老远,雪叱拨与碧玉骢两匹骏马并辔而立,马身正将两人严严遮挡。
那殿下微红着脸,伸臂揽莲生入怀,高大的身形俯低,在莲生唇上,印下深深一吻。
那温柔,那火热,直至此刻仍留在莲生唇间。
纵马回城之际,他频频向伫立原地的莲生回顾,清朗热烈的笑容被夕阳镀上一道金光,仿若另一个太阳,照得莲生遍身温暖。
彼此心意,早已坦明,他要取消柔然婚事,许莲生一生。
然而十二月初九的婚期,已经迫在眉睫,大势已定,他要如何取消?所有的法子都会对他有伤害,轻则失掉名誉,重则失掉性命!
他忙于政事,也未及与莲生多作商量,整日在城中奔波,修缮城防,赈济灾民,时常在书房里一边批着公文一边就倦极而眠。莲生也不愿在这时候,以儿女情长去扰乱他的心绪,只独自承受这份甜蜜的惶然。
未来的日子,将会怎样?
罢!两心相照,有何忧又有何惧?人生鏖战不止在沙场,要做一世的同袍,这是他与她两个身份的共同约定。
“莲生,想什么呢?一会儿凝眉,一会儿傻笑的。”宫夫人温声道。
莲生嘻嘻笑着仰起了小脸:“没什么,有一件大事要应对,我想我暂时不能去寻花了,过了十二月再走。”
“寻花那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能耽搁了。”
“眼下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莲生朗然一笑,振衣起身:“与人家约好了要并肩而战,我怎能做个逃兵?阿母,夜深了,咱们回去吧?你好好歇息,我还要制些香丸。”
“你先回去吧,阿母觉得身子好了些,试着诵一段经文。”……
广阔的湖岸边,只剩了宫夫人一个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