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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歌声幽咽如丝,充满了浓重的哀切。
李重耳半闭着眼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太凄怆了些,要轻松的。”
跪在地上的姬守婵,黯然垂下眼帘。这不解风情的殿下,真真教人无奈。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这一曲有趣。”李重耳大赞:“是哪一位大诗人所作?”
“作者名字已佚,只是民谣,叫做《折杨柳枝歌》。民谣虽然言辞粗陋,但也有一些,意境是极好的。殿下若是喜欢……”
面前鼾声呼啦啦地响起,那殿下早已重新堕入黑甜乡。
只剩姬守婵愣愣坐在榻边,乌发披垂,衣襟半敞,月光下清冷无限,寂寥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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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北忘归山,呈盘龙之形,守护半个城池,山川壮丽,丛林繁茂。
九月初九,重阳吉日,例必登高赏菊。虽然城中动乱未平,但圣上李信下谕,依旧照惯例而行,宗亲与百官齐聚,卤簿浩浩荡荡,甲士簇拥,鼓乐齐鸣,循桥越过青鸾水,登上忘归山,结帷帐,张筵席,共庆重阳佳节。
“快擦擦,今天日头猛,瞧你一头都是汗。”贵嫔帷帐中的阴凤仪,爱怜无限地望着儿子李重耳,亲手递上绢帕:“大清早儿的出城去了?做……做什么?”
自从李重耳逃脱金翅化血砂一难,母子俩终于重新修好。阴凤仪对这宝贝儿子加倍爱惜,但是想到他割袍断情的决绝,不由得也多了些紧张与畏惧之感,说起话来斟词酌句,生怕捋逆了毛。
“谢阿娘。”李重耳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揩抹一番。他倒是伤愈后对母亲异常亲密,当即将行踪详细道来:
“那队乌孙人今日出城,要离开大凉往西方葱岭去了,我去相送。”
虽然一度为大凉阶下囚,然而毕竟都是王族,李重耳仍以上宾之礼相待,亲率仪卫送到城西神虎门外十里长亭。乌孙王族奉老昆靡之子归离靡为首,六岁的小小孩童,行事倒是异常沉稳大方:
“多谢韶王殿下相救之恩。我乌孙人最敬义勇之人,他日相见,望有机会答报殿下恩德。”
“最好不相见,最好不相见。”李重耳恭恭敬敬地还礼:“你们走得远远的,安心去那葱岭牧马放羊罢,不要再在大凉边境徘徊啦。”
归离靡身后形影不离的,正是他的长姊瓦娃。
此时已经换了一身乌孙装束,赤黄小羊皮衣裙,腰束革带,悬挂弓刀,分外英姿飒爽,皮帽和衣襟都装饰了羽毛,倒又不失女子的温婉俏丽。一身重伤尚未痊愈,面颊上留着两道血痕,望向李重耳的神情,照旧冷漠如冰。
“谢殿下宽赦之恩。”轮到她道别时,只冷冷一句。
李重耳不以为意,上前一步,低声道:“你悄悄告诉我,教你仲秋行刺的是什么人?未能擒到幕后元凶,可是我大凉心腹大患。”
瓦娃眼帘低垂,冷淡的目光只盯着李重耳的前襟:“我乌孙报仇无门,得蒙高人相助,那是瓦娃的恩公,怎可以出卖于你。”
“我也是你恩公啊!”李重耳很不甘心:“本王对你的恩德不大吗?换不来你一句实话相报?”
那女子静默良久,方道:“瓦娃会依照乌孙古礼,以香油绘制殿下肖像供奉,为殿下祈福。”
“好吧,算你有良心。”李重耳并不明白这礼仪的隆重程度,只是自恃英俊,有人为他画像,听起来总是开心事,当即兴致勃勃地俯低了身子,把脸凑到瓦娃面前:
“记好了本王的模样,不准画丑了!”
长亭外秋风飒飒,艳阳朗朗,这英俊男儿带着一身生龙活虎的朝气,和一脸自鸣得意的笑容,挑衅地探头到瓦娃身前,斜眼睨视着她。瓦娃终于抬起眼帘,直视他的双眸。一双碧眼深邃如星空,倒教李重耳微微一怔。……
“绿眼睛真好看呀。”阴凤仪的帷帐中,李重耳啧啧赞叹:“狸猫一样的碧绿眸子,似有摄神夺魄之能。都道西域女子比起汉家女子来另有风情,原来果真如此。”
“我儿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女子美貌了?”阴凤仪小心地赔笑:“你若喜欢西域女子,叫少府寺给你送……”
“美貌就是美貌,与我有什么相干?”那少年又不耐烦起来:“孩儿心有所属,阿娘你知道的了,别再变着法子给我送女子。”
一阵尴尬的沉默,弥漫帷帐之中。帐外传来礼官呼喝,是皇室宗亲聚集天命亭下,迎接銮驾到来。阴凤仪干笑两声,低声道:
“你的婚事就在两个月后,据说柔然那边也已经准备妥当……”
“我知道。”李重耳掂起案上菊花茶,一饮而尽:“我派人去柔然打探了情形,日内就有回音。”
阴凤仪的面容上瞬间泛出一阵狂喜:“你派人去柔然了?阿五,你终于安心接纳那乙真公主了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李重耳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起身施礼出帐。
忘归山顶,秋意昂然,四野山林都已变成深深浅浅的青绿、金黄,一层层如诗如画,在艳阳下仿佛笼罩着一层七色虹彩。銮驾已于天命亭前就位,圣上李信,皇后庄氏,陆续下了辂车。
五个皇子,依序上前侍奉。李重耳排在队伍中间。
二兄李重盛胖得行走艰难,一双眼还时常在美貌命妇与宫人身上打转。三兄李重霄身姿英挺,神情精悍,金发金眸灿然生光。四兄李重华就在李重耳身前,从背后只能看见浓黑长发,瘦削肩头,那面容想必仍是宁静端凝,秀丽的黑色眼眸透着与世无争的萧然。幼弟李重光正在背后叽叽喳喳,被乳娘低声呵斥。
“多谢四兄的赤水玄珠饮。”李重耳贴近李重华的耳后,喁喁道:“服了之后身子壮健更胜往昔,这些日子感觉周身血脉火热,有用不完的力量。”
“不须谢我。”李重华没有转头,低声细语几句:“赤水玄珠饮哪有这么大功效,是五弟天赋异秉。”
前方李重盛回过头来,脸上的肥肉横挤,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五弟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再过两个月便是柔然的女婿了,听说那乙真公主可是盖世的美貌呢,五弟真是艳福无边。”
只有李重霄默然不语,一双金眸只凝视前方。自从李重耳为乌孙王族请命,两兄弟便更加交恶,若非朝堂议事,平素就算迎头相遇也视而不见。
兄弟和睦,共保大凉昌盛,一直是李重耳的梦想。
然而圣上迟迟不立太子,另有那“十八子,骨肉凉”的谶语阴魂不散,使这几位兄弟之间始终横着荆棘。
太子之位,素来立嫡立长,不会立庶立幼,所以李重耳非但自身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亦不曾想过会有其他兄弟上位。然而眼看着二兄不得圣上欢心,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远,一旦废长立幼,有违礼制,难免引起宫闱大乱,到那时候,明哲保身都难。
宫中险恶,处处陷阱。他还要在这时候推却柔然婚事,誓要迎娶自己心爱的人。
边关依然动荡,庆阳三城尚未收复,四境都有隐患,柔然表面和亲,依然对大凉虎视眈眈。
结百年良缘,护万世江山。这个愿望,比他少年时想象的更难实现。
然而一想到那相约结缘的人,心中登时一阵火热,冲散一切迷惘。那双清澈眸光,瞬间照亮心胸,与头顶暖融旭日一起,拔尽心中纷纭,丢入漫漫虚空。
万千艰难,挡不住他与她倾心互许,为共同未来而战。眼望天穹四野,浩瀚国土,雄伟城池,胸中再无胆怯,只剩满腔豪情,多少要做的事,要守护的人,那都是他心甘情愿承担的责任!
“阿兄,阿兄。”是身后李重光,悄悄拉动他的袖角:“等下比赛采茱萸,你要帮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