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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柳染天赋异禀,能够极其逼真地,伪装成一个醉心丹青的画师。所有线条色彩,全然与生俱来,每个形象早已潜藏在他的脑海,不需名师传授,不需修习技法,不需想,不需改,抬笔就画,熟极而流,神佛妖魔,个个栩栩如生。
为什么?
茫茫脑海深处,依稀有一幅画面,模糊而深刻,缥缈而逼真。
是一幅顶天立地的经变图,漫天神佛,成千上万,一道道佛光映照天穹,飞天纵横,天花飞散,菩提树,迦陵鸟,莲池水波荡漾,金沙遍地流泻,菩萨居高临下地俯瞰,无数众生虔诚膜拜……
他不明白这幅画是从何而来,但是自幼深印脑海,无形中有一种强大的魔力,驱使他把它画出来。
这一生流离颠沛,唯有手持画笔时候,能有真正的安宁。坐在洞窟中,抹平了白灰的泥壁旁,似乎心中天然有佛,不能自抑地要自笔端涌现,整个灵魂都受了佛光的映照,令他愉悦地翱翔在极乐世界,忘却所有血仇,忘却前世今生……
不能忘却。
绝不能忘却!
一切早已注定,他不能安然做一个画师。
不能心存慈悲,不能有凡俗之念,不能谈情说爱,不能有片刻温情。他的宿命,就是复仇,要抚慰那无数承载在自己肩头的冤魂,为此见人杀人,见佛杀佛,什么都不能阻碍他持刀前行。
连莲生,也不能。
一时间,都有些为自己的软弱羞愧。惨死在他眼前的阿爷阿娘,阿兄阿姊,都在看着他,安海山,施正德,无数为救他而死的义士在看着他,怎能心慈手软,瞻前顾后,为着一点儿女情长,错过复仇良机?
第146章 落入贼窟
◎两情相悦,毕竟不同于孤身自处。◎
李重耳必须死。如果为了让他死,必须伤害莲生,那就……伤害好了。
自己的至爱亲朋被屠戮殆尽,这世上哪还有他必须放过的人?
“你下手吧。”
宿莽浑身一震,反倒不能置信地瞪着柳染:“什么?”
柳染转头凝望他,眼中光芒炯然,有痛楚,有凄怆,更有决绝的杀机。“擒莲生为质,逼那小贼就范。”
宿莽欣喜若狂,一把拍上膝头:“好,主上英明!时不我待,须尽快动手!”
“擒来诱敌就是,不准伤她。”柳染背负了双手,在楼道中往来踱步:“须找个合适地方藏住她,待得做掉小贼,再放她出来。藏在何处为好?门防须严密,周遭须僻静,防她呼救、逃走,须有人伺候一日三餐……”
“何必如此麻烦?我有的是更好的法子,叫她永远开不了口。”
柳染双目一睁,宿莽顿时低了头。“是是是,我会小心筹划。”
“你们不要亲自出手,都是常在我身边出没的人,一旦与莲生照了面,日后放她出来,后患无穷。须找个可靠的外人行事。你们只管招呼那小贼就是。”
“叫……叫钱金彪出手?他们做这种事,原是家常便饭。你说的藏身之处,唯有五阴寨是再合适不过了。”
射入店堂的黯淡日色中,柳染那张清秀面庞,半明半昧,神色不定,足下往来踱步,徘徊了异常长久的时间。
“钱金彪是个贪花的恶贼,放莲生在他手中,太过危险。”
“他十分惧怕主上,只要主上下了严令,谅他不敢违抗!再说了,擒了莲生在手,那小贼落网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关不了多久。”
柳染静静思忖许久,终于咬定了牙关。
“就这样办。传令钱金彪,擒住莲生,藏在五阴寨,务必好生伺候,保她毫发无伤。莲生计谋多端,那些山贼不是对手,要他们都离莲生远些,不准听从她的额外要求。还有……”
他转过头,背朝着宿莽,却是加重了语气:
“记住,绝不能让她碰到酒。”
——————
晨光渺渺,冰湖寂寂,凝固的湖面之下,却不知有多少波涛动荡不息。
莲生徘徊湖畔,任清晨微风吹拂披风衣襟,小脸被寒气冻得通红,一双黑眸只怔怔凝望薄雾迷离的远方。
自那夜被瑶光背负着逃离危机,已经是第三天。莲生没有再去韶王府,李重耳也没有来寻找她。阿母宫夫人敏锐地发现女儿的异常,几次温言相询,莲生只是一笑而过。
阿母日夜担忧阿父的行踪,已经憔悴不安,莲生哪里肯再添加她的烦扰?只说照常去上工,却悄悄来到这冰湖岸边,好好思索一下何去何从。
两情相悦,毕竟不同于孤身自处。有亲昵,也要有疏离,有钟爱,也要有宽容,一点口角,在所难免。
然而李重耳,那一直珍爱她疼惜她,不惜一切守护她的人,突然之间拔剑相向,要取她的性命,这样的事,一生发生一次,已经太多。
原来他是如此暴虐,狭隘,如此容易猜忌和妒恨吗?无法忘记那可怖的一幕,那一双眼凶光暴射,眼珠都泛着血红,剑光凛凛,毫不留情地劈向她,刺骨的寒意,飒飒然划痛她的面颊……
莲生奋力摇了摇头,自囊中摸出一把香丸,全部捏破,让纷纷扬扬的香雾,扫去眼前幻影。
香雾飞腾,在空中交织出曼妙图案。硕大的摩诃波楼沙花凌空绽放,淡粉花蕊漫天翻卷……一人多高的摩诃曼陀罗花,如火红号角伸向天空……摩诃旃那花飘浮水底,青色花瓣如天女罗裙,两个紧拥的人影奋力游向它,衣袂在水中层层飞扬……
点点滴滴,全是她与他的回忆。此生只要有香在,就不会忘记那个人。是彼此知心,同生共死的人,是承诺过互许终身,永不分离的人。爱与伤害,如此胶结,哪个可以不顾,哪个必须割舍?
指尖微抖,点出四溅的细小星芒,瞬间将香雾收敛于无形。
莲生闭目昂首,凝神许久,猛然睁开双眼。
等什么等?去找他说个明白。若他有半分不妥,便狠狠揍他一顿,从此一拍两散。在这里自伤自怜,又有何益,人生最浪费的就是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伤神。
心智一清,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行到前日与李重耳分手处。寒风依旧,人去岸空,低头却见岸边积雪异常凌乱,深深浅浅的足印掀出枯草深处的黑泥,历经两夜严寒,冻成各种怪异形状。
这冰湖人迹罕至,哪来这么多杂乱足印?
莲生心头一紧,俯身细看,果然是数个不同的鞋履印迹,有草鞋,快靴,朝靴,抬头更望见附近接连几处冰洞,半个湖面的冰层都从这里生出裂隙,碎得乱七八糟,无数冰块飘浮岸边,冻硬的烂泥中还有爬动的痕迹。
莲生整个人似乎被一只巨手攫紧,疼得蓦然一缩。
前夜与李重耳反目,她骑着瑶光离开,此地只剩李重耳孤身一人,他……出了什么事么?
“莲生姑娘?”
莲生蓦然回头。
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方巾青袍,披一领灰鼠皮袄,络腮胡须,额角还贴了一帖膏药,正满脸堆笑地望向她。身后跟了几个壮汉,打扮不一,但个个睁圆了眼睛,虎视眈眈地打量莲生。
“你们……什么人?”莲生警觉地倒退一步。
几个壮汉狰狞一笑,更加紧密地围拢。
一阵喧攘,扰乱湖边静寂。
数只受惊的寒鸦腾空而起,呱呱啼鸣,越来越远。渺渺晨雾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清冷阳光照耀着空无一人的湖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
莲生醒转的时候,眼前仍是一片金星乱冒。
脑后被重击之处,痛得厉害,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抚摸,却是全然动弹不得。微一凝神,猛然发现手脚都被绑缚,四周半明半暗,光线诡异,是被黑布蒙了双眼,连嘴巴也被牢牢塞住。
这是……哪里?被什么人袭击了?
“……瞧那小贼就范不就范。”身边猛然响起一个粗砺声音,惊得莲生一颤,那声音连吼带笑,内中阴毒之意,令人遍体生寒:“给他三天时间,不,两天!不如约前往,便宰了他的心上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