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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脂……”霍承安的泪水,潸潸而落:“是为了这枚玉梳吗,因为它失落在夏国,所以……”
怀中的容春霭,轻叹一声。“那孩子,知道我的心意,故此不惜代价将它换回。我不怪他。在我心中,它原比一座城池更重要。我这一生,支离破碎,但是有你,有他,也算毫无遗憾。”
她的眼光,已经渐渐朦胧,神情迷乱,口唇微微翕动:
“丰年,看,兰泽芳草盛放,我要那枝蓝色的,你采来给我。我们约定过,要一起去祓楔,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阿脂,阿脂!……”
霍承安狂乱的呼唤声里,巷道里嚓嚓嚓脚步声响,受了重金贿赂的狱卒哆哆嗦嗦打开牢门,放进两个人,正是霍子衿与莲生。
“求你……救她!……”霍承安如获至宝,不顾一切地向莲生跪倒:“你是神女,一定可以救她!……”
容妃垂危,却由霍子衿父子来哀哀相求,这情势诡异至极,莲生也来不及多问,匆忙蹲到容春霭身前探看。眼望那可怖容貌,已经悚然心惊,伸手再一探鼻息,更是全身冰凉。
“已经不行了……是服了什么毒物?”
“她自己藏在指甲中,我不知道……”霍承安跪在一旁,全然不理会霍子衿的扶持,只一声声向莲生哀求:“圣上在同寿殿召见肃王,不准任何人打扰,他……本来也不关心她的死活……求你,求你……”
莲生扯开腰间佩囊,抓出一颗颗解毒香丸,手指调弄香雾,喂向容春霭口中,然而眼看着容春霭呼吸越来越弱,竟是毫无转机。军持净瓶,莲生也带了来,摩诃波楼沙花能解封喉华藻,必然也能解各种剧毒,但是瓶中最后一点余香已经用给了李重耳,再怎样竭力激发,也不能汲出一丝香雾。
“当日那柳枝甘露分给你们父子,可还留着吗?我嗅着瓶中仍有一点香气,只是汲取不出,以柳枝甘露激发,或许还可以救她性命!”
“那柳枝甘露就是送给贵妃娘娘治疗蛊毒,早已用尽……”霍承安面色惨白:“眼下要去何处找那异人讨要……”
莲生咬紧嘴唇,脑筋疾速飞旋:“要有神力的东西,激发最后一点摩诃波楼沙花香……有神力的东西!……”
双手摊开,徒劳地低头凝望,视线却蓦然停留在自己的掌心。
白皙的小手,光洁,柔润,隐隐透着血色,火把照耀下,闪动着无限生机。
她是神的女儿,血脉之中,当有神力存在!那年不就是以刀割取掌心鲜血,催活了飞天留下的净水兰吗?
别无选择,唯有一试!
一把拔出霍子衿腰间长剑,照着掌心一割,瞬间鲜血奔涌。霍家父子惊愕的瞪视中,莲生丢开长剑,双手握紧玉瓶,咬牙狠狠一攥,将掌心鲜血滴入玉瓶之中。
空荡荡的玉瓶,随着血滴融入,渐渐飘出一缕香雾。
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是鲜艳的殷红,然而异香浓郁,正是摩诃波楼沙花香。莲生手指挥动,操控香雾飞向容春霭,那香雾倾瓶而出,笼罩在容春霭面容之上,一丝丝,慢慢地,钻入她的鼻端。
容春霭的身形,像是被什么神力牵动,向空中挺起,焦黑的、创痕累累的面容,在香雾浸润下,竟然散发淡淡光晕,一点点褪去黑气。苍白的口唇,轻轻翕动,似是在竭力呼吸……
呛啷一声大响,牢门被奋力推开。
一个颀长身形立在门口,呼吸粗重,全身抖颤,衣袂簌簌作响。秀丽面容上,神情前所未有地惊骇,仓惶,额头汗水滚滚滴落,浸湿颈后衣衿。
正是肃王李重华。
灯火下,斗室中,他一眼便望见莲生的背影。那险些致他于死地的神女,正在施展什么法术,以殷红血雾折磨他的母亲。
“住手!”他凄厉地大叫一声,一把拾起地上长剑,疾刺莲生后心:“你敢伤我母亲!”
第176章 自食其果
◎人生不能重来,势将为自己的一切选择负责。◎
莲生全神贯注操控香雾,正到最关键的时刻,一时间脑中纷乱,竟不知要纵身闪避,还是拼却受这一剑,救定眼前这条性命。牢房狭小,哪容得这片刻迟疑,瞬间只觉背后一痛,已然被剑锋刺中。
剑光寒冽,伴随着呯呯数声大响,是霍子衿于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挥臂相隔,硬是以肉身撞偏剑锋,只刺在莲生肩下。然而女身娇弱,哪里抵受得住这竭尽全力的一刺,飞溅的血光里,整个身体栽向一边。
“她在救你母亲!”牢房中回荡着霍承安嘶哑的狂呼:“住手!她在救人,你坏了大事!”
李重华靠在墙壁,顾不上抵御霍子衿的进攻,一双眼惊惧地望向母亲。
容春霭的身体,已经颓然垂落。仰倒在身下竹席上,绵软,凝固,一动不动。
脸上笼罩的那一层可怖的血雾,在莲生松手的一瞬间,蓦然四散,消逝空中,那翕动的口唇,也立即变得僵硬。
“阿脂!阿脂!”霍承安连声狂呼,双手向空中乱抓,徒劳地要抓回那已经消失的香雾:“神女,救救阿脂,你快,快!……”
“来不及了。”
莲生在霍子衿扶持下,艰难起身,双眸如寒星,凝视李重华的面庞:
“净瓶已空。我以鲜血激发了全部花香,这是最后的一点点。”
呛啷一声,李重华手中长剑落地。
踉跄两步,行到容春霭身边,跪倒在地,颤抖着双手,抱起母亲的身体。
心脉已断,呼吸已绝。
李重华精擅毒术药术,手指一触,便已知道回天乏术。
他自同寿殿出来,便听到侍卫禀报,容春霭在狱中服毒。母子连心,他瞬间便已明白,母亲是为了救他,不惜服毒自尽,以减轻他的罪责。母亲不知道,他已经甘愿领受终身囚禁的重责,只为换取母亲活命。
怀中的母亲尸身,渐渐冰冷,任凭他千呼万唤,再没有一点回音。
他赴同寿殿面圣的时候,身上藏着药囊,然而都是剧毒,时刻准备杀人,并没有带着解药,他已经与整个世界为敌,没想过要救人。
脑筋一清,也已明白,那神女是在施救,不知使了什么法术,只差一点便能救回母亲。然而教他如何相信她?她是他的敌人,昨日才生死相搏,她怎会救他的母亲?这不是他能理解的心性。
她昨日对他说的话,依稀重现耳边:“命运给了你苦难,但是没有逼你做个坏人,你仍有选择的机会,你可以选择做一个好人!”
此生,原来真是一个一步步选错,最终错得无法挽回的过程吗。
如果时光可以重回,会不会在夏国挺身相抗,而不是躲在一边,任由母亲饱受折磨?会不会以另外的方式夺回玉梳,保住姑射,保住母子俩平安宁静的后半生?会不会亡羊补牢,向圣上自首,不至于与五弟决裂,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会不会,会不会在适才进门的一刹,相信人性本善,那神女并不会整治他无辜的母亲……
人生不能重来,势将为自己的一切选择负责,流水东去,万千岔路,他走了通往绝境的那一条。母亲已经先他而去,为他而去,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留下吗?
“阿娘。”李重华伸出修长手指,为怀中的母亲掠掠鬓发,将那面容上的血污拭净,衣襟铺铺整齐。黑眸微闪,长睫垂覆,秀丽莹润的面颊,轻轻贴在母亲额头:
“等等孩儿。”
莲生猛觉鼻端一股异样的辛辣气息,急叫一声:“毒!”霍子衿一把拖起父亲,另一手抱住莲生,拔足飞奔出门。霍承安脚步踉跄,仍在凄怆呼唤:“阿脂……阿脂……”转瞬间已经被霍子衿强拽着冲出牢房。
身后牢房内,滚滚黑烟升腾。
如云如雾,弥漫地面,弥漫空中,将静静端坐的李重华,与他怀中拥着的母亲,一点点吞噬在黑暗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