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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时间里,遍游江山,饱览民情,更知民间疾苦。天下众生,泰半在生老病死中煎熬,无论贫贱尊卑,皆不得免,而医者近乎神,能解危济困,救死扶伤,凭一己之力拯救众生。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而这条路上,始终有一个人,早已在伴他同行。
一年来鸿雁传书,已有上百封之多,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纸娟秀的字迹,温存的语句,体贴的心思,静静陪伴,默默慰藉。不自禁地,他的眼前也时时浮现那秀丽的身影,清朗的眉目,在漫漫路途上,茫茫黑暗中,如灯火般指引,陪伴他。
他终于懂得,这才是真正的情爱,比懵懂中的初开情窦更深沉,更长久,更值得珍惜。
他也终于明白,心中所思所想,要诉诸言表,而不是掩饰与深藏。一切的挂牵与思念,要告诉她,火烫的心意,交给她,上天将她送到他的身边,再也不能失去她!
“你不要走,留下,好么?”辛不离鼓足勇气,昂首开言。
这并不是他的脾性,说得十分艰难,然而说出口来,瞬间如释重负,比自己想象中轻松得多,也愉悦得多:
“我们一起开医坊,一起救济百姓,一起游历天下,一起……共度余生。可以么?”
这话来得,莽撞突然。
白妙樱唇微张,目光霎霎,面色红白不定,一时竟然失语。
辛不离瞬间涨红了脸,几乎又恢复了少年人的青涩无措,然而眼前那明丽女子,知他懂他的人,轻轻地笑了。
清湛眼眸中,依稀泛着泪光,伴随唇角扬起,泪珠滚滚而下,却笑得那样明朗,那样开心。
“辛郎君。”她仔细收起那函书册,郑重捧在胸前,抱紧,仰起晕红面孔,凝视那少年的双眸:
“余生……请多指教。”
——————
敦煌城中,传闻乱成一团,任凭官府如何管束,也挡不住万民私下里兴致勃勃地议论。
“韶王殿下要娶亲了?真的吗,哪家姑娘这么有福?”
“圣上亲口赐婚啦。那是飞天和澹台将军的女儿,半人半神之身,这几年边境百战百胜,一定就是神女的功劳。”
“什么时候办婚事呀?听说宫里可能有贵胄重病,在秘密召集名医破解一个药方……”
“谁病了,韶王还是圣上?”
“住口,住口!圣上千秋万岁,诸神护佑!更何况有神女在!……”
雷音寺外,闹哄哄的集市,大街上人来人往,倒有一半人在聊着韶王的婚事。边境战况仍紧,朝中剧斗正酣,然而在市井村言中,最热火的不过是才子佳人的匹配。那些衣衫褴褛的村夫们,谈皇子婚事谈得口沫横飞,一如自己家事一般,三三两两的少女听得掩口而笑,眉目中又都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怅然。
人群中一个身影,笔直挺立,面容完全隐藏在灰色帷帽之下,一动不动地倾听树下老丈演唱变文。微风吹起他的衣襟,隐约现出点点滴滴飞溅的颜料痕迹,然而再落魄的衣衫,也掩不去身姿上自然流露的风流俊逸。
“君心为我我为君,
鳞光凛凛蜃影深。
刻骨难销玉宸血,
诛心易断伯季亲……”
老丈的鬓边仍簪着一朵鲜花,破败得几乎难以辨识,声音也愈发嘶哑,唱得没腔少调,周围人来人往,没几个人停下来倾听。老丈也漫不在意,一边怪声哼唱着,一边伸手在破烂衣衫里捻出几只虱子弹向四方。
第178章 佛的愿望
◎能有眼前一刻,付出一切也是值得。◎
“馨香月影蔽双目,
碧落黄泉影只身……”
“唱的什么啊,走吧,还要干正经事。”
弓腰驼背的中年哑巴,在背后轻轻拉一把柳染。
柳染身形不动,仍然静静倾听,宿莽也只好揣着两只袖口陪着。身后众人嘻笑,关于韶王婚事的只言片语隐约传来,宿莽斜眼瞟一下柳染,只见那少年神情专注,似乎全未听见。
宿莽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让他听见,还是不想让他听见。
听到也好,让他彻底死心。然而莲生身份如此奇特,倒是全然出乎宿莽的预料。不是凡人,是飞天和澹台咏的女儿,也就是说……
“她是琵琶的真正主人!”
那一日莫高窟里,第一次听到神女传闻的宿莽,大惊失色来地找柳染禀报:“她是澹台将军的女儿,那么应当与李信那狗贼有杀父之仇啊!怎么还面不改色地要嫁李重耳!主上,你去找她劝说劝说,挑动她复仇之心,与那小贼一刀两断!有她加入我们,复仇更加容易……”
壁上丹青挥洒,笔致丝毫不乱,柳染双目只凝视画中神佛,对宿莽的劝说,全不理睬。
“主上,你是觉得劝不动她?还是不方便与她再见?别怪我此前不知底细,强行将你们拆开……她既然是神女,那么早该懂得操控琵琶,她与你相处的那些时日,从未流露过吗?她从一开始就是骗你!……”
凌厉的眼神,如刀锋飘来,让宿莽登时闭嘴。
这孩子,已经成长为一个心机深沉的统领,一个不怒自威的主人,君上风范越来越重,杀伐决断冷静果决,常让他一句都不敢多言。从前宿莽对他的所作所为颇有不以为然之处,然而近年来,这孩子下手稳狠准,收效奇佳,李信身边亲信被他收拾得一干二净,时势已经越来越接近让宿莽做梦都期待的结局了。
“铁马银枪惊后土,
琼花玉树证前因。
图穷匕见遗尘显,
昊天罔极慈母恩。……”
簪花老丈哼哼唧唧地唱完最后一句,身子倒向一边,嘴角流下涎水,似乎是睡着了。
柳染终于移动了身形,向前缓缓踏出半步,蹲下来,姿态悠闲地歪头望着老丈。
“老丈,东西我拿来了,求你给我算个命。”
老丈的上半身微微晃动着,干瘪的嘴巴一鼓一鼓地打着呼噜,似乎睡得正酣。柳染也不以为意,自怀中摸出一个卷轴,自顾自地对着老丈打开,一幅画卷,一点点在他面前展现。
“按照你唱的变文画的,不知道对不对。我已经尽力,你知道。也为我说几句罢?”
满是褶皱的眼皮,慢慢挑开一角。
老丈一脸嫌弃地瞥一眼面前的画卷。
一个身上生鳞的皇子。一个学飞天起舞的少女。柔然的王子。乌孙的公主。金戈铁马,百万雄兵。四海众生。八部天龙。鸣沙山的黄沙。九婴林的烟雨。莫高窟的佛光。玉宸宫的风云。陇安的血与火。姑射的仇与恨。……
笔画寥寥,然而笔力精深,只有深谙内情的人,才看得出龙飞凤舞的笔触里,一个个言语不能尽诉的故事,一颗颗生死交缠的心灵。
“不好。比我自己那幅差远了。”老丈伸出指甲长得如妖怪一样的脏手,一把抢过画卷,揉成一团,塞进自己怀里:“将就着用吧。你要问什么?我也将就着为你说一句。”
“我想知道……”
“喂,可说好了。”那几只长长的指甲,几乎戳到柳染脸上来:“一个人只能问一件事啊。”
柳染静静地笑一下。
身后的宿莽,紧张地瞟着柳染的面容。
那张塑像般俊美的脸,镇定如垣,冷硬如冰,慢慢凑向老丈身边,一字一字,清晰送入老丈耳中:
“我想问,我父母的冤仇,何日得报?”
老丈翻个白眼,先慢慢打了个哈欠,用力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水,又抓了半天的虱子,才慢条斯理地说了八个字。
“一年之内,手刃仇敌。”
大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
人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韶王的婚事。飞扬喜气弥漫在雷音寺前的广场上,弥漫在整个敦煌城上空。
老丈歪倒在柳树下,已经旁若无人地睡熟。面前空空荡荡,再没有任何人流连的身影。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