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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染一言不发。史琉璃也并不在意,只轻轻说下去。
“如今奴家长大了,主上再也不肯那样抱着我。你亲了我四次,三次是犒赏,一次是骗你那心上人,哪次也不是真心意。我做梦都想你抱着我,想你亲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全当没听见。”
暗夜无声,只余洞中篝火噼啪作响。史琉璃不自禁地将手臂——“改掉!”空中传来疯子进江的吼叫:“脖子以下!不可以!”——猛然手上一紧,被柳染一把攥住。
“你明白我心思,别乱来。”
“我明白呀,我也没要更多,奴家是你的下人,买来的奴隶,哪里敢要更多?给一次就好,就当是犒赏也好,来日对战恶龙,生死难料,倘若奴家一战身亡,这一世岂不是留下永久的遗憾?……”
手仍被柳染紧紧攥着,强硬地推回身边。心中烈焰,慢慢低落,史琉璃丰润的红唇微微扁起,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点期盼,已经注定不能实现。
谁让自己是他的下人,他的奴隶。
时空漫漫,恍然回到十二岁那年冬天。长安的牲奴集市上,人声喧攘,沙尘飞扬,无数人头汹涌着在铁笼边经过,一双双贪婪的视线扫过自己衣衫褴褛的身体。那时候的她,还没有名字,铁笼前只挂了个粗糙的木牌,写着“五匹”两个字。
那是她的拍卖起价。傍晚,拍卖开始,人牙子打开铁笼,将她揪出笼外,以铁链锁在高台上的木桩上。寒风凛冽,瞬间吹透她的破衫,冻到僵硬的身体,不能自控地向地上歪倒,颈上铁链顿时被拉紧,勒得口中一阵呛咳。
“起来!站直了!……粟特来的舞姬,一身绝艺,少五匹帛不卖!来来来,都来瞧瞧……喂!叫你站直!挺起你的胸来,给老少爷们儿看看!”
啪啪连声,皮鞭劈头盖脸地击下,伴随着人牙子的喝骂,围观众人的嘘声和嬉笑,还有此起彼伏的喊价声音:
“六匹。”
“再加两吊。”
“两吊二十文!”……
竞价冷淡,半晌都没升多少。人牙子急了,一把解开史琉璃身上锁链,挥鞭将她驱到台前:
“跳起来,跳舞!跳舞给他们看!”
油灯摇曳的暗影里,史琉璃颤抖着立定脚跟,双臂弯向天空,慢慢开始起舞。
并没有人为她奏乐,乐声只是在她心里,那是深刻在她灵魂里的粟特族的印记,是她自幼漂泊江湖,皮鞭下刀光里熬炼出来的旋律,也只有在起舞的时候,能忘记身心的苦痛,忘记前路的茫茫黑暗……
“我出九匹!”台下有人高呼:“这样的美女,买回去睡一夜都值啊!”
“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半真半假地说着荤话儿,竞价渐渐火热:“十匹!……十一匹!……”
“五十匹。”
全场瞬间静寂,只余呼呼风声。
跪在高台上的史琉璃,艰难抬头,睁大眼睛望向台下,只见众人的视线,也都转向站在人群之后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戴着厚厚风帽,将头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明澈如清水,闪亮如寒星,静静与史琉璃对视。
一瞬间全世界只剩下这双眼,整个天下,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双眼,那明亮而深情的眼神,照彻她黑暗的生命。
史琉璃后来追问过无数次,柳染为什么忽然叫出高价买下她。他与宿莽等人去牲奴市场,本意是要买几个力工,却在这舞姬的拍卖台边停下脚步,将所有钱帛都投在史琉璃身上。
“我做过无数蠢事,那只是其中一件。”柳染懒懒回应。
“就没有一点对我钟情?”史琉璃缠住不放:“是不是看我绝世美色,瞬间有些心动?一点都没有吗?我才不信!你爱上我,对不对?”
宿莽严厉喝止她的僭越。
始终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在那一刻改变。自幼流落江湖,卖色卖笑的舞姬,辗转经过无数人之手,终于来到柳染身边,得了一份安稳的饭食。这少年是一群异人的首领,举手投足都有众人死心塌地地响应,她也迅速地对他死心塌地,他是她的恩人,她的主人,她的天,她的神……
篝火噼啪作响。洞中一片静寂。柳染背对着她,长久不动,似是已经睡熟。夏日衣衫单薄,跳动的火光中,清晰可见他宽阔的脊背,瘦削的肩头,长发披在草榻上,火光下泛动着层层银浪。
这些年跟在他身边,眼见得他劳心劳力,飞快地老去,早已不是长安街头那个精致粉嫩的少年,行事狠辣,冷漠,杀人如麻……可是在她的心里,他永远最美,最温柔,最善良。
史琉璃慢慢展开手臂,极轻极轻地环住柳染肩头,将脸贴在他的脊背。面颊一阵温热,又带着一点凉意,热的是他的肌肤,凉的,是自己眼中的泪。
不再期盼。这一世就是这样。做他手下一条狗,一柄刀,无所谓。谁让她爱他。爱他,就是把自己彻底碾平了交给他,再也无法要求他。
怀中的柳染,微微一动。
身下草棵,沙沙作响,是柳染慢慢翻转身来,向着史琉璃侧卧。
第192章 高昌故城
◎莲生万没想到,还会有与他并肩作战的一天。◎
篝火熊燃,火光在柳染脸上跳跃不定,史琉璃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到他的手臂张开,坚实的手掌带着清晰的温度,按在她的腰后,将她颤抖的身体,慢慢揽入自己怀中。
“主上……”
视线全然模糊,用力眨眼也止不住满脸的泪。面前的柳染俯过身来,贴近她的脸,以火热双唇,将她面颊上的泪水吻干。
这身躯,这怀抱,如旭日如烈火,比背后的篝火还更火热。
少年时最温暖的记忆,瞬间全部重现,自己恍然又是那个终于浮出深渊的孤苦女孩,于风雨寒夜,被那双男儿手臂护在怀里,心中安稳,踏实,全心全意依偎在他胸膛。泪水汹涌,已经不能分辨是喜是悲,索性放声嚎哭起来,一头扎在他的怀中,用力贴紧,不放过肌肤间每一丝的暖意。
“主上……琉璃这一生,为你生为你死!……”
柳染始终一言未发。只揽她在怀,修长手指温柔而不容置疑地,一下下爱抚她的身体。史琉璃全身都已炸裂,不顾一切地狂吻他的脸,他的脖颈,扯开他的衣襟,吻向他的胸膛……
“主上……主上……”
柳染没有再推开她。
篝火越燃越烈,越燃越烈。
漫天寒意,终于驱散,风声依旧啸响,吹不灭黑暗中这一点仅存的焰光。
——————
李重耳再也不能忍受了。
披荆斩棘的跋涉,日行百里,筋疲力尽,晚上只求睡个好觉,却不料柳染和史琉璃兴风作浪,那舞姬又哭又叫,让他没一刻睡得安宁。行走荒野,能找个合适的山洞歇息不容易,自己没法避去远处,也没法撵他们另寻去处。
“这个混蛋!”又一次被史琉璃有节奏的尖叫声惊醒的李重耳,烦躁地推一把睡在身边的百里孤鸣:“你去叫他们闭嘴!吵得敦煌都能听见了!”
“他们哪里肯听我的。”百里孤鸣可怜巴巴地坐起身:“那个画师,傲慢得跟天王老子一样,从来都没正眼看过我的。”
李重耳拔地而起,揉揉双眼,抬手正正衣冠,决定御驾亲征。
柳染和史琉璃栖身的山洞,其实离他们相当遥远,能吵到这个程度,那史琉璃真不是一般地闹腾。黑夜中循声走近,只见白鹿瑶光卧在洞口,那么大的喧哗都没把它吵醒,却在李重耳接近的时候,蓦然抬头,一双湛亮黑眸,紧盯在李重耳脸上。
“嘘……我没有敌意……我是莲生的夫君,自己人,明白吗?”
当日李重耳被阿修罗神识所控,持剑杀向莲生,险些被这灵兽的铁蹄取了性命,至今想来心有余悸。赶紧停步,站在洞外远处,只听得史琉璃叫得一声紧似一声,腔调狂热,放浪,媚意入骨,带着无尽的兴奋与满足,还夹杂着听不懂的粟特语和敦煌市井脏话。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