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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莲生,别吓我。你答应我的,还要陪我半年,我们还有好多事儿都没来得及做……你看,今天好多人来看你,你不能不理他们……你那神童哥也在这儿,你说好了,要亲手送他礼物啊。”
辛不离抬起头,茫然望向李重耳。
李重耳踉跄起身,在墙边柜子里找到一个锦盒,拉开纽扣,掏出里面的物件,塞在莲生手中。莲生手指无力,物件几番掉落,李重耳张开手掌,裹住她的整只小手,将那物件握紧。
“来,他在这儿,你说,他二十岁生辰快到了,会行弱冠之礼,你特地精选阴山水晶,找人打造了这件礼物给他,希望能捱到他生辰那天,亲手为他戴上……来,他在这儿。你醒来,莲生,醒过来……”
辛不离的双眼已经被泪光浸满,要很努力才看清莲生手里的东西,虽然他早已听出来那礼物是什么。
那物件在莲生的手里光芒莹润,与莲生雪白的手指一同生辉,式样极简极素,却是极精致极雅洁,是一顶精雕细琢的水晶冠。
说起来也不过是四年前,还是在苦水井困顿的日子,适逢莲生生辰,他送了莲生一支簪子。莲生答应他,将来要送他一顶水晶冠。辛不离出身贫寒,从没想过自己有机会戴水晶冠,当时只是一笑置之。
“我已经是从四品,可以戴水晶冠了。你预言很准,说话也要算数。”潸然泪水自辛不离脸上滑落,望向莲生的眼中,却盛着满满的笑容:“莲生,你醒来,送给我,给我戴上。”
莲生握着水晶冠的手指,陡然微微一动。
虽然极轻极微,但恍如晴空霹雳,瞬间震得李重耳全身颤抖。纵身扑到榻前,紧紧盯着莲生面庞,口中已经语无伦次:
“莲生?醒来?他在这儿呢,你给他戴冠!我也还有好多事要你帮我,柔然溃败,我们要重建城池,要谈判,要换取圣上归来,归来后更有无数难关要面对,你得帮我啊,莲生?莲生?”
眼前这张脸庞,微微起了生气。长睫轻颤,眉心微蹙,口唇张开一线,正在竭力呼吸。这是体识突然恢复了吗,怎么可能?然而渐渐地,连李重耳与辛不离都已经感受到一缕柔和的香气,宁静而骀荡,正在弥漫室中。
“不要……不要碰!”厢房传来李重霄慌张的呵斥:“阿宝!住手!”
那小小孩童,屡次要凑到婶婶榻前都被阻止,嘟着嘴巴,打量起墙边悬浮的一朵花。花朵巨大而精致,仿若纯金打就,灯光下金光粼粼,更如有生气一般。阿宝见过这花朵,是在被恶龙擒去那次,那段记忆,模糊零碎,他不晓得这花朵的来龙去脉,为什么这样美,这样大,为什么能凌空悬浮?
周围众人,都在关切地倾听室内动静,没人注意这两个孩童。阿宝回过头,向阿珠使个眼色,阿珠顿时心领神会,赶紧蹭到墙边,蹲低,向弟弟张开双臂。
两人玩这把戏,那是驾轻就熟,阿宝踏上姊姊膝头,两步便骑到姊姊肩上,胖胖的小手高高举起,翘起白嫩嫩的指头,轻轻碰了碰花瓣。
“住手!……”
宣王李重霄第一个注意到了两个孩子的胡闹,出言呵斥,已然不及。一道灿金光芒瞬间贯通阿宝的手指与花瓣之间,闪电般直达摩诃遮伽花的花心,刹那间金光绽亮,闪耀全室,刺痛眼眸,震撼身心。
天真孩童的生气,世间最具生机的精气。
静静绽放的花朵猛然间剧烈颤动,仿若活了一般,那层纯金般的质感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饱满的色彩,水亮的光泽,充满生机的柔润。花瓣层层绽放,异样的清香充盈整个空间,每个人的心胸都为之一爽。
莲生从未感觉到身体这样舒畅,这样轻灵,这样振奋,这样灵敏。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贯注了无穷活力,想高歌,想起舞,想飞翔。双眼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容,满脸惊骇与狂喜交杂,一双黑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莲生?你醒了?你……你是体识恢复了吗?”
李重耳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莲生,不但容色如初,更有了令他敬畏的变化,周身仿佛散发着一道光晕,明亮,柔美,生机勃勃。转瞬之间,他知道这是为什么,灿烂金光吸引所有人的视线,他已经望见那盛开的花朵,清香弥漫的摩诃遮伽花。
“莲生,花开了!……”
莲生的唇角,绽起愉悦的微笑,纤细手指,用力与李重耳相握。她感受到了手里的物件,低头望去,那是她为辛不离精心准备的水晶冠。
“给他戴上,给他戴上!”李重耳一把将辛不离按倒在榻前:“赶明儿我升他做太医令,大司空,戴金犀冠,三梁进贤冠,你都亲手给他戴上!”
辛不离跪在榻前,满眼含泪,微笑着凝望莲生。莲生撑起身子,双手高举那顶水晶冠,为辛不离戴上发髻。外厢的阿珠与阿宝已经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欢叫着扑在莲生身上,莲生张开双臂,抱紧两个孩子……她清晰听到一个小小的心跳声音。
不,不是听到,是感觉到。那声音不是来自阿珠阿宝,而是来自她的腹中,在腹内深处,活泼地跳动不休: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股强烈剧痛骤然涌起,浪潮般席卷全身,绞紧每一寸肌肤骨肉,极度清晰,极度深切,腹中如被万箭攒射,汹涌的汗水瞬间湿透衣衫。嘴巴不自禁地张到最大,拼命呼吸空气中的花香,喉间发出苦痛的呻-吟:
“啊……”
李重耳吓呆了。一时间以为是摩诃遮伽花所致,正要喝令除去花朵,手臂已经被辛不离一把拉住:“别动!她体识恢复……在生产了!”
一缕缕白雾自莲生周身发散,升腾空中。摩诃遮迦花的光芒愈发绚烂,渐渐整朵花化为金色香雾,飞旋室中,将那白雾轻轻包裹。满室弥漫的金光里,雪白雾气在莲生的呻-吟声中缓缓凝聚,于空中化成一个小小的人形。
李重耳慌乱地张开双臂,正欲上前承接,却见那人形之下,金色祥云缭绕,正作凌空盛放的摩诃遮迦花形状,花瓣层层叠叠,温柔,安稳,托着人形落入莲生怀中。
云渐消,雾渐散。
一个粉嫩的小小婴儿,挥动着胖胖手脚,躺在莲生双臂之间。
“哇……”婴儿张开小口,哭了两声:“哇哇……”
莲生的泪水瞬间滑落,万千心潮,无尽悲欢,都在这一刻化为热泪喷薄而出。榻边那英武神勇的父亲,早已比她哭得还汹涌,三人抱在一处,尽情地又哭又笑,任泪水洗净生命中所有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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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看啊,像我。”
四月的韶王府,春光分外灿烂。花园凉亭里,李重耳伏在摇篮边,着迷地望着熟睡中的婴儿。那孩子胖嘟嘟的手脚摊开,躺得如一只小□□,双眼紧闭,没牙的小嘴微翘,实在与寻常婴儿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李重耳与莲生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从前只觉得生孩子是传宗接代,广开宗祧的责任,自从有了你,才真心实意地想要你我骨血的结晶。如今看着这小家伙,觉得……何止是结晶,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福祉,过去二十几年所有的经历,都不如这孩子让我领悟最深切的生命意义。”
莲生轻轻点头,凝神望着婴儿:
“阿娘告诉我,她身为神,生我的时候要自行破除吉祥海云的瑞相,承受身体撕裂的痛苦,我还不明白为何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如今我明白了,为了自己的孩子,做母亲的,纵使粉身碎骨,都是心甘情愿。”
“你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大名自然要圣上来赐,乳名我们可以自己取。”
“反正不听你的。什么‘护国’‘护生’,是个女娃啊,叫这样的名字?”
“你确定她是女娃?”李重耳侧头打量:“等她长大些,喂一口酒,看她变不变男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