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听那小婢女说完退下,对着沐窈开口:倒是会做人。
沐窈不动声色,缓缓喝了口茶,初春时上的龙井,两个月过去还是清香宜人,隐隐还有些回甘。
她开口:她是看我来往的有李王府的人,所以才给了三分薄面。
余沙闻言顿了一顿,问:沐先生不喜欢她。
不至于。沐窈回答:不过觉得无奈罢了。
她喝过茶,站起来推开门,招了个小婢女过来,吩咐到:我有些想念琴院的旧人,今日见容阁迎客么?若有闲暇,我便过去坐坐,晚些时候就走了,不劳动你们陆姑娘再来一趟。
那小婢女是后面才采买进牡丹书院的,并不认得沐窈是谁。但从清歌的态度里也知道此人要紧,不敢怠慢,即刻就去问了。
半晌,带了清歌的话回来,是说除了主殿及周遭花园处不太方便。其余阁主随沐先生心意。只是这两年牡丹书院多处修缮过,也有不少改建。怕沐先生迷失方向,还请带着婢女一道过去。
麻烦了。沐窈对前来带路的婢女说。
沐窈和余沙两人,随着引路的人绕过了些廊桥和院落,绕过以拐角处,还未见着见容阁的正门,就先听见了琵琶的声音。
凄凄切切,却也婉婉转转。
哀怨是真,缠绵也是真。
沐窈驻足听了一会儿,忽而感慨道:这是新的曲子吧。
引路的婢女说:是,姑娘们新谱的。前几日还有书生填了词。找司恩姑娘看了看,选了首好的,这几日便让小姑娘们也都学上了。
沐窈沉默了一会儿,叹息似得露出个笑来:原是她选的,怪不得。
复又说:即是在学曲,我们不便叨扰,你领我们走侧门上二楼,找个僻静的座位就是。
那婢女受了清歌吩咐,很是妥帖,闻言便应了。
一行三人,也没惊动人,悄悄从侧门进了见容阁,上了二楼。
见容阁原本便是琴院用来宴客的地方,构造有三楼。一楼宽广,此刻灯火通明,十几个或长或幼的女孩搬了好几把椅子,聚在一起坐着,学着弹曲。
沐窈和余沙在二楼坐下,那婢女本想拿盏油灯过来,又被沐窈拦下了。
二楼忽然有灯光,不免惊扰了她们。她说,你先去吧。
那婢女本还有些犹豫,沐窈却十分坚持,想到这里毕竟今日没有外客,只余一些学琴的女孩,倒也不妨事,便依言退下了。
沐窈藏在一片阴暗里,和余沙一同往下面看,正轮到一个年岁小的姑娘奏乐。
花谢怜君见,蒲柳绕丝弦。沐窈念了一句,露出个略带嘲讽的笑来:多大的女孩就唱这个。
余沙本应该在那接应的婢女走了之后就伺机行动,听了沐窈的话却又留了下来。
他也不说话,只是静坐在沐窈对面,看她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楼下的光景。
琵琶的声音清亮,轮指如同玉珠落满银盘。一连串的音在那小姑娘的手中溜出来,听着还有些俏皮,弹的却是哀幽的曲子,略有些滑稽。
沐窈笑:屁大点的黄毛丫头,字都识不全,就要弹这些男女幽情,真不知该说什么。
余沙听出她话里的深意,一时无言。
沐窈又开口:你瞧见咱们进来的时候,北边那院墙没?
那日,那些不三不四的泥腿子,就是从那处闯进来的。带着刀剑和火把,墙都烧黑了。竟也能一刷又白回来,也真是够奇怪的。
余沙咬了下唇,半晌才近乎悄无声息地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这声音虽然小,沐窈也听见了。
你对不起什么呢?沐窈说:大势所趋,你又做的了什么。
说完,她看向楼下,缓缓开口:那些郎君们整日说些什么天下大势,又是兵,又是权。一个个高瞻远瞩的,不知道是姓李还是姓谢。我倒觉得,这天下大势,只要看这些流离失所的女人和孩子便可以了。
乱世,她们做两脚羊。盛世,她们做玉瓷花瓶,总归是物件,算不上是人。就算短暂尝过做人的日子,终究也是一场镜花水月罢了。
所以啊。她看向余沙:你不必自责,人兴许拗得过天,赢得了地,却唯独扭转不了这天下大势。独善其身易,兼济天下难。自古如此,何必苛求。
余沙脸色雪白,仿佛被这番话抽空了力气,却又梗着一口气,不肯松。
沐先生愿意帮我,是为了说这番话吗?
沐窈回:有感而发而已。
余沙看向她,终究是满腔的话说不出来一句。
他缓缓从位子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沐窈,头也不回地往更深地黑暗里去了。
沐窈没再关注他地去向,只打量着一楼地动静,轻轻跟着唱词。
盼君归来早啊,怨君归来迟。
这缠绵相思如慕晚春,碎得这满镜残红败蕊,大梦半生。
才知这世上花谢风犹在,春去不复来。
只余一缕孤魂守寒夜,相思化苦海。
何苦来哉。
第五十三章
是夜,天降骤雨。
雨下得急,如同砸在地上一般。亦下的密,牡丹书院满园的精致仿佛被这雨隔出了两处人间。
一处在檐下,歌舞升平,仿佛此间喜乐温暖永无止境。
一处在雨下,任是多金贵的花卉枝条,也被打弯了腰,砸碎了蕊。
司恩坐在屋里,透过窗檐看外面滂沱的雨,丝毫没起身的意思,外间的丫鬟便又催了一次。
姑娘,正宴那边等着呢。
司恩没回头,只说:雨这么大呢,叫着陆画又叫着我,我竟不知是那边的贵客,如此有脸面。
丫鬟不敢妄议,只得说:那是盼着姑娘,请着姑娘去呢。
司恩听她这么说,便觉得无趣了,也不愿再与她费什么唇舌,开口:那便走吧。说着起身,随手套了件白色绘了水墨的外披,就要往外走。
那丫鬟看她这般,反倒又着急了:姑娘怎么穿这个?不若换一件再去?
恁地啰嗦。司恩说她,清歌近日越发不会调教人,那些人哪是真等着见我?
那丫鬟被呛了一句,也不敢多说,只得小心伺候着司恩往正殿去。
她们这厢走的随意,走到一半撞上了同往正殿去的另一行人。
那队人是在回廊拐角处遇上的。外面雨下的大,回廊那边的情况竟也看不清。到了近前才发现他们。
初时只看见两个穿着绛色外袍的小厮,面貌都不错,头发扎得紧紧的收拢在一顶竹框的黑色纱帽里。略往前伏着身子,一左一右往前开路,手里还提着莲花灯。
司恩看着这两人,就没急着往前,站在原地略微等了片刻。
回廊处,先是出现了一双绣鞋。天青色的缎面,水纹是布料上本就有的,在光线下折射出不同的颜色光泽来,又以金线白线绣了莲花为芯的宝相花,针脚细密,一双鞋得费绣娘两月的功夫,昂贵得端庄大方。
绣鞋的主人慢慢走过来,司恩觉得在这么大的雨中还依稀能听见步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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