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车队抵达衙门后门之时, 他穿着常服,已经在此守候多时。
聂云汉是趴着被人从马车里抬出来的。
蛇眠散只能帮助他在不吃不喝的状态下维系生命, 却不能帮他治伤,他被压在山下之时,后背还有被手铳打出的伤口, 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待了几天,已经发炎脓肿, 比起被土埋,这个伤口更为致命。
那日在马车里醒来后, 便觉得后背剧痛,于是接下来的路程他一直都是趴在马车里,这一路马不停蹄,奔波到嵩昌府用了七八天时间,再加上天气炎热不利于伤势恢复,他的伤并没好多少,还险些被颠散了骨头。
聂云汉见了韩方,很想起身作揖,但浑身酸软堪比泡了一夜的面条,身子刚撑起来就又跌了回去。
站在一旁的卓应闲:
你给我老实呆着!他恼火道,韩指挥使还能怪你不成?!
聂云汉冲卓应闲嘿嘿一笑:这不是屁股冲人不太体面嘛
你活着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管你是屁股还是脸冲我?韩方见他这副还能耍贫嘴的模样,一颗心彻底落地,房间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快进去休息!
都司衙门十分宽敞,地方管够,孔昙手下的特别护卫住的是士兵们的大间通铺,灵翅和赤蚺待遇自然更好,包括云虚子老道,人人都是单间聂云汉和卓应闲除外。
啧,谁让这对断袖打断骨头连着筋,拆也拆不开呢!
孔昙腿上的手铳伤好得七七八八,左横秋躺了几天也好得差不多,只是在路上颠得着实难受,现在就只想躺平安生一会儿,于是大半夜的也没人聚众唠嗑,吃过东西之后,各自在房间里安睡。
卓应闲着人打了水,给聂云汉从头到脚仔细擦了一遍,又给他换上崭新的中衣,才顾得上料理自己,最后收拾完了,才吹灭蜡烛躺在他旁边,轻轻帮他打着扇子。
只是黑暗中,聂千户侧趴着的脸上,那双眼瞪得比星星还亮,看起来毫无睡意。
睡啊,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卓应闲微微有些怒意,不好好休息,伤怎么才能快些好?
聂云汉轻笑了一声:心肝儿,你最近这脾气真是长了不少。
后悔了?卓应闲也知道自己操心对方伤势,不免急躁,确实脾气见长,但是这人一天不痊愈,他就一天都不得安心,跟你说,晚了,你认命吧。
聂云汉握住他的手:这么好的命我当然认,傻子才后悔我就是有点激动,睡不着,要不是太晚了我真想跟指挥使好好聊一聊。
指挥使军务繁忙,你连觉都不让人睡,亏不亏心?
然而卓应闲话音未落,外面便飘来了勤务兵的声音:聂公子睡了没有?若还没有睡下,指挥使说要与公子秉烛夜谈。
卓应闲:
这脸打得是真快。
听对方唤自己聂公子,聂云汉通体舒泰,捏了捏卓应闲的手,小声道:听见没有,我现在彻底是一介平民了,你开不开心?
卓应闲当然开心,这个结果他求之不得,但是否能真正远离喧嚣,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到底要不要聊?想聊的话我帮你回复人家。
去聊去聊!聂云汉忙不迭点头,撑着身子想爬起来,被他心肝一巴掌按住。
老实趴着!
卓应闲下了床,拉开门,对勤务兵道:还没睡,烦请小哥找一张缚辇来,我与你将他抬去见指挥使。
哦,不用,我这就去复命,片刻后指挥使亲自过来。勤务兵冲卓应闲一抱拳,转身匆匆离去。
聂云汉先前吃过饭,又在床上安稳一直趴着,此刻也有了力气,抓着床柱坐了起来,用没伤到的那半边肩背靠着。
卓应闲一回头,见这人起来了,顿时脸色沉了三分。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聂云汉笑嘻嘻道:好啦,我没事,跟指挥使聊天总不能也一直趴着吧,显得我多病入膏肓似的,多不吉利。
卓应闲心想这倒也是,便也随他去了:那你少聊一会儿,说话多了伤气。
成,你在旁边监督我。
你跟指挥使聊心事,谁要监督你。卓应闲点起蜡烛,披上外袍,取下挂在一边的拂雪,我去练会儿剑。
一连七八日憋在马车里,也是时候抻抻筋骨了。
聂云汉: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好像他跟指挥使是什么手帕交似的。
片刻后韩方过来,卓应闲与他打了个照面便出去了,留了空间给他们促膝长谈。
此前在都司衙门后门口见到韩方的时候,聂云汉是死里逃生后再见故人的激动,此刻两人秉烛夜谈,他心底涌起的却是无尽的感慨和悲伤。
几年不见,物是人非,韩方也老了许多,先前在歧路岭黑灯瞎火的还不觉得,现在被灯影一照,聂云汉见他脸上的褶子越发明显,与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指挥使相去甚远。
云汉,那时候我没能保住你,心里一直有愧。韩方一开口,竟是道歉,此言一出,他的眼圈也红了。
人上了年纪,感情也变得脆弱了许多,这垂垂老去的,不只是身,还有心。
聂云汉连忙道:大人何出此言!这事儿本就是上位者的阴谋,那件事一出,义父本该被明正典型,以堵住悠悠之口,可他最后并没有被坐实通敌叛国之罪,赤蚺也只是被解散,能有这种局面,大人你在背后一定付出了很多,可千万别觉得欠了我们什么。
韩方苦笑了一下,没有再提这些,而是问:你究竟是如何得知,背后的始作俑者是平野?
提起关平野的名字,聂云汉心里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要命。可是他接着又想到这人所做的事,心中愧疚翻涌,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再为关平野心疼,不然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羽书?!
他想要我和他一起复仇,才机关算尽地将我引到他身边,又怕线索给得太爽利,令我起疑,才一人分饰两角,兜了一个大圈子,想把戏唱圆。可惜我不能为他控制,不肯与他同仇敌忾,他也始终不敢彻底信任我,最终才会以这样最惨痛的结局收场。
聂云汉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来龙去脉告诉了韩方。
当韩方得知关平野居然打造了个假关山,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也不禁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他他真是太愚蠢了!指挥使连连摇头,他竟是连他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聂云汉沉默,韩方说得没错,若不是自己深深了解义父为人,当天也无法果决地挥出那一刀。
若他当时有半分迟疑,或许事情就难以收场了。
韩方深深地叹息,痛心道:关山更像一个殉道者,他会甘愿为了心中大义牺牲一切。皇帝是大曜的根基,他这么一个忠君爱国的人,即便受尽委屈,也不会报仇。即便即便他真的没死,哪怕苟延残喘,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如果大曜有需要,他就算身败名裂、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这话听起来像是别有深意,聂云汉抬眸,撞上韩方烛光下亮闪闪的眼睛,突然间读出了一丝别的意味。
他想起关山临死前的笑容,心脏咚咚地极速跳了起来,声音嘶哑道:义父他知道?他知道这、这是个局?
韩方拿起剪子,剪了剪烛心,沉吟片刻后才道:这件事我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总觉得那日你们两个并非必死无疑,整个机关都是他设计的,他应该知道如何脱困,再不济可能会受重伤,也不至于除了死就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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