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为寿宴忙得两天两夜没合眼,到头来却被父亲一通骂,可顾千帆什么都没做,却能得到父亲慈爱的目光,萧谓妒恨不已地扬声道:光听琵琶多闷啊,还得有个助兴的才行!皇城司顾副使,听说你剑法高明,何不与这位宋娘子效法前朝的公孙大娘和雷海青,为家父舞剑贺寿,如此也是一段佳话?
萧谓话音既落,一时举座皆惊,众人虽不知道萧谓与顾千帆到底有什么过节,可不管怎么说,当着半个朝廷的官员的面将堂堂皇城司副使比作乐人,实在是奇耻大辱。
萧钦言难掩怒意,正要发作,不料一旁早就气得身子发颤的宋引章却抢先开了口:不妥!
她的眼中燃烧着愤怒,抱起琵琶侃侃而言:孟子有云,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顾使尊昔日乃二甲进士,今时得官家亲赐服绯,若与我等伶人并论,岂不有辱斯文?况且前朝公孙大娘与雷海青,仅为唐明皇同场献艺贺寿,纵然萧相公福泽深厚,也还请萧衙内慎言!
宋引章不过弱质女伶,却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指着寿星的长子,萧钦言和众官脸色都是一变,柯政看着宋引章的眼神却颇有赞赏。
萧谓见状大急,他恼羞成怒地指责宋引章道:一派胡言!
宋引章却犯起倔来,不管不顾地说:士大夫风骨,重逾千金。衙内出语不妥在先,妾身不过指出事实,何谓胡言?
齐牧拊掌点头,脸现笑意。萧谓梗着脖字还要回击,萧钦言却带着怒意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拍,厅内立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顾千帆见势不妙,起身护在宋引章之前,淡淡道:多谢宋娘子。顾某的确不善舞乐。不过说起剑术,倒还确知一二。随后,顾千帆问忠叔:不知今日可备有黄河鲤?
忠叔忙不迭地应道:有,有!
顾千帆向萧钦言躬身一礼:昔日太祖曾以金齑玉脍赐赵普赵相公,顾某不才,愿以此贺萧相公眉寿!
萧谓先是一愕,在他看来,顾千帆这是变相地向他屈服了,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畅意至极:好!
鱼被置于顾千帆面前的长案上,在姜水中净过手的顾千帆运剑如飞,一片剑影飞过,瞬时间,大片鱼肉就已被他剔下。顾千帆左掌往案上一拍,被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便弹入案上早已铺好绿色香草叶的盘中。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又一剑挑起案上的金桔,凌空串于剑上,金黄的桔汁滴于玉碗之中,雅致之极。
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做完,顾千帆退到一边,看花了眼的忠叔忙端着鱼脍和橘汁碗,送到萧钦言面前。
萧钦言强掩情绪,取筷拈了一片,蘸橙汁而食,良久方道:切破金橙佐脍齑,紫花碧叶荐芳樽!好,好,好!
管家又依次将鱼脍送于安国公、柯政等贵客。高鹄虽然之前与顾千帆的几次见面都不算愉快,可他也忍不住大赞鱼剑双绝。
齐牧和雷敬都颇有深意地观察着顾千帆。在一片叫好声中,顾千帆表情平静地回了座位,根本不看面如土色的萧谓,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柯政取过一片鱼脍细品后,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他扬声道:果如高观察所言,宋娘子,老夫还等着听你的第二曲呢。
宋引章立刻抱琵琶走到堂中央:谢相公青目,妾身此曲,名为《凉州》。
她看了一眼座上的顾千帆,见对方轻轻颔首,更是信心倍增。只见她信手一划,一串乐声便如珠落玉盘般响了起来,饶是萧钦言,也不禁凝神细听。
曲声清越激昂,先如幽泉乍迸、后如铁骑刀枪,凝神弹奏的宋引章似是用尽了全部的心力,越弹越是专注。宋引章的眼前浮现起她被周舍殴打的痛苦、跪在华亭县衙以及刚才在烈日下站立的无奈,渐渐地她完全沉浸在了乐曲之中,她要像顾千帆所说的那样,用琵琶当剑,狠狠地刺回去!
曲声有如金石,闭目细听的顾千帆,也不禁回想起了自己在皇城司出生入死的金戈铁马,在这一瞬间,曾经让他深深为耻的鹰犬身份,似乎突然消散了。当初,他也曾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游侠自况,这些早已在不断的血腥与利用中被磨钝了英雄气概,今夜却似乎又要藏剑龙鸣了!
在连接奏出几个华彩曲段后,宋引章以一轮如急雨般的拨弦结束了整只乐曲,尔后轻轻喘气。
整个正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过了许久,柯政率先鼓掌。随即,掌声如雷。
宋引章陷入狂喜,对着众人深深一福。她环顾四周,只见宾客纷纷起立,角落里的张好好,更是掩住了嘴,眼中又是含泪又是有所不甘。
柯政激动地站起身来:宋娘子弱质盈盈,曲中却有金戈风雷之意,一手琵琶绝技,果然能与前朝雷海青齐名!他离座走到宋引章面前,抚摸着琵琶惊叹道:莫非是雷击木?
宋引章福身道:正是,此琵琶名为孤月。
好!柯政吩咐侍立在旁的小厮,拿笔来!老夫不才,愿以两字以谢宋娘子此曲!
柯政已至少有十年没给人题过字了,在场之人都激动万分地看着柯政挥墨在宋引章的琵琶上写下风骨两字狂草。
柯政放下笔,意味深长地说:适才宋娘子有一言,老夫深有同感。士大夫风骨,重逾千金,宋娘子器识,亦与此同!
一时间,宋引章惊喜得难以自持,她抱着琵琶的手微微颤抖,张好好说她们说到底还是贱籍,可柯相公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她具有同士大夫一样风骨,原来琵琶真的可以成为一把刺破别人的轻视的剑。
柯相的眼睛紧紧锁住萧钦言:柯某忝为首相十余载,明日便要出京他任,国朝的千斤重担,如今就要托付给各位了!愿列位臣工牢记这风骨二字,不谄,不媚,不骄,不奢。忽以奢迷幸佞为善,当以清贞直谏为法!
众人一时静默,都不敢出声,良久,还是刚才眼神已略微阴冷的萧钦言微笑着起身道:柯公此言大善,各位,请随萧某一起,以水酒一盏,折柳相送柯公!
众人忙纷纷举杯,现场的气氛为之一缓,风骨一事就算暂时翻了篇。忠叔忙拍了拍手,几个杂耍艺人应声奔进,耍起了套圈。
宋引章见此,忙退到一侧,随着婢女与早在厅侧的张好好会合。
一见宋引章入内,教坊众人立刻涌了上去。
宋姐姐回来了!
宋姐姐,你这可算一战成名了!
面对教坊众女们七嘴八舌的夸赞,宋引章有些害羞地摆摆手: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为首的女孩立刻说道:你就别谦虚了,夸你有风骨的可是柯相啊!
宋引章懵懵懂懂地问:柯相又怎么了?今天座上,不是有好几位相公吗?
那女孩明显惊呆了:你居然不知道柯相?哎呀,怪我,居然忘啦宋姐姐刚从江南来。宋姐姐你有所不知,柯相三十载为相,当年还力主官家亲征漠北,是满朝文武的文武肱骨!就算现在老了要外放荣养,他还是朝里清流砥柱、士大夫的领袖,平常啊,那些个进士翰林,能得他老人家多看一眼,都要高兴得睡不着觉,没想到,他老人家今天居然给你题字了!您就等着吧,以后啊,不知道多少人得求着捧着听你的曲子!
另外一名女孩接过话茬:没错!那些当官的都常说,得官家一赞容易,得柯相公一语难!这时,她突然感觉有人在拉她的袖子,众人这才注意到角落边一直对镜整理的张好好,屋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好好似乎毫不在意地说: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宋引章怕张好好不高兴,忙走到她面前道:好好姐,今天还好有你替我镇着场子
张好好打断她,强行挤出来了一个看起来过于灿烂的笑容:咱们姐妹两个,还说这些客气的话干嘛?以后,我还盼着跟你继续合作呢。
宋引章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应下,但她并没注意到,张好好低低垂下的手,早已被她自己掐出了血痕。半遮面窗外蝉声四起,尽管太阳已经西斜,茶坊里依然闷热得很。孙三娘上完茶点回来,拿起搭在一旁的手绢抹起了汗:这天气怎么热得这么快?
葛招娣虽然也在忙里忙外,可她显然已经适应了东京的温度,见怪不怪地说:中原就是样的,一过了四月,就艳阳高照。
难怪这两天酸梅饮卖得还行。说到这里,孙三娘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赵盼儿,对了盼儿,咱们是不是该买些冰来了?
赵盼儿从一摞账本中抬起头来,天气转热以后,茶坊生意比之前差了些,她虽知眼下是淡季,可心里依然隐隐着急。已经订好了,后日就能送来。不单是茶饮里得加冰,雅室里也得放两座冰山,要不然,弹琵琶听琵琶的人挤一屋子,哪还有心思品茗赏雅?她有些担心地望窗外,也不知道今儿引章在相府献艺,可还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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