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你什么?
黎嘉年坐到了床上,抱着膝盖,卧室的顶灯照出他栗色温暖的头发。
她说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他风流、自私、无情、该死她把能想到的一切恶毒词汇都加在他身上,其实她说得很对。
但妈妈同时还说,因为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液,所以我也一样。我有最坏的基因,我会变成最糟糕的人,她恨我,甚至超过恨爸爸。
爸爸早就抛下她离开了,她恨不着他,而我就在身边。黎嘉年感叹道,她总是说得那么咬牙切齿,所以那时候的我真的相信了,我很害怕,只好什么都依她,因为我以为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愿意接纳我的人,在知道我丑陋的基因之后。
这是黎嘉年的背景故事。
段殊已记不清那份附在剧本背后的人物小传,但他知道侦探虞年一定也有一段黑暗又悲伤的过去,那样特殊的性格,总要由特殊的故事造就,通常是爱的失落和恨的绵延。
他坐了起来,平视着黎嘉年的眼睛:但你现在很好。
因为我坚持着长大了,好在我喜欢画画,在那个虚构的梦幻世界里可以短暂地忘掉一切。
黎嘉年的语气轻快:长大以后才知道,原来我并没有最坏的基因,她也只是个懦弱胆小的女人,不敢找毁掉她生活的真正凶手报仇,就把满腔的怒火都倾倒在我身上。
画画是黎嘉年的救赎,正像许多没有被苦难击倒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里总是蕴含着深刻真切的情感,充满着无穷的感染力。
也正因为如此,黎嘉年从不画人物画,他只画风景,在最脆弱纯真的童年时代,本应最亲近的人却带来了最深的伤害,所以他不再喜欢任何人。
段殊一时间忘记了之前的低落,由衷地替他觉得庆幸:幸好你抓住了它。
抓住了那道黑暗里的光,那条从天堂垂下的绳索。
所以对我来说,你是特别的。黎嘉年转头看他,看着你的时候,我总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处境相似,选择却全然不同的自己。
段殊目露愕然,又听见身边人继续说了下去。
但我们俩有一个最不相像的地方。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过去,知道了我可笑的家庭故事,甚至猜到我恶劣的爱好。可我完全不了解你,在表象之外的你。
黎嘉年淡淡道:因为你总是问别人,却从不说起自己。
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你也这样吗?
段殊听见他难得冷淡的声音,也听见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在岑寂的卧室里回响。
潮湿的冷汗在脊背蔓延,他觉得心悸。
在这个听起来漫不经心的疑问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最近一次和真正的人相处聊天。
热闹嘈杂的咖啡店里,他追问齐宴看似斑斓的生活。
在现实里也会骑机车吗?做研究会不会很辛苦?同事们有没有发现点心是现成的?
他只有问题。
从他的表情里,黎嘉年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他靠近了问他:为什么?
段殊无法回答。
那个听起来荒诞又悲伤的答案就在那里,但他没有勇气把它从尘埃碎屑中拾捡出来,堂而皇之地放到别人眼前,即使对方根本不是真正的人。
他没有自己。
所以他无从说起。
黎嘉年没有再逼问他,他下床,伸手关掉了卧室的灯,轻声道:晚安。
一切归于寂静。
在这个构筑于意识虚空中的世界里,段殊第一次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
他仍觉得回忆一片模糊,许多时光被尘封凝固,线头凌乱,他无从下手,甚至开始遗憾没能把那份存在电脑里的朋友名单带进这里,至少是一个开启记忆的端点。
段殊迫切地想要从这苍白冰层中寻找些什么,他不想让黎嘉年觉得失望。
他不想让那个已经从荆棘里挣脱出来的自己觉得失望。
他想了一夜。
*
翌日早晨,云山温泉酒店的自助餐厅里,客人还不多。
泡过温泉后的那一觉会让人身心舒畅,客人们常常起得很晚,所以这顿早餐也会很体贴地供应整个上午。
不过对很多人来说,昨晚都是一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
安安精神萎靡地端着餐盘,今天轮到她休息,猫咪大黑留给了正在前台值班的莉姐,她独自坐在餐厅里,对着眼前精致可口的食物发呆,食不知味。
相熟的同事看见了她,诧异地坐过来:安安,你不是休息嘛,怎么不回家?
我安安吞吞吐吐道,没睡好,怕一会儿晕车。
咦,是昨晚太吵了吗?同事想了想,脸上忽然露出揶揄的笑容,是不是在小群里潜水看八卦呢?
安安表情一僵:什么八卦?
就是那个来捉奸的呀!同事放低了声音,听说原配可有钱了,长得也好看,想不通为什么男的要出轨
哦,你说二号楼那两个客人啊。
安安莫名松了口气,正想顺着同事的话说下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看见有两道相当瞩目的身影,一起走进了餐厅。
相似的面孔,不同的气质,他们随意地取了食物,在靠窗的双人座坐下,日光模糊了一切,像是在亲密地交谈。
同事一脸震惊:哇,真的这么像啊,昨天我没看见,还以为你们在开玩笑呢
安安却心慌意乱地放下了餐具,经历了昨晚的意外撞破,她再也无法直视这对起初以为关系很好的兄弟,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期待陆先生和黎先生在一起。
她知道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这个秘密既怪异又瑰丽,她不希望更多人发现,打扰这种神秘,又想悄悄窥探秘密的缘由与结局。
你吃饱了吗?同事毫无察觉地吃着东西,说起来,陆先生怎么还没来?他知不知道黎先生有双胞胎兄弟?
在同事八卦的低语里,又有客人接二连三地到来。
比如同样没睡好表情阴郁的陆先生,又比如那位面色苍白却不再戴帽子的新客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去往同一个方向。
噢,陆先生终于来了。同事开始觉得茫然,那不是昨天新入住的客人吗?难道他们是一起来的吗
安安已无暇回应,她仿佛被这奇异的画面勾去了心神,定定地望过去。
在所有视线的落处,段殊浑然未觉,他仍陷在昨晚的思绪里,努力寻找着可供叙说的故事。
餐厅明亮洁净,早餐香气馥郁。
旁边的位置有前来用餐的客人坐下,他没有理会,反而是黎嘉年抬头,微微一笑,十分自然地同他们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