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这行的女孩心都很细,再加上借酒浇愁的人心事多,三言两语,她们总是能把别人的秘密都骗到手。穆阳也无法招架。
他没和陪酒妹解释,他口中的那一位不是女孩,也不想反驳她说的像是很喜欢,沉默片刻,只是闷闷地答:我没错。
女孩切了一声,往后一仰,锁骨上搽着粉,亮闪闪。脖子上廉价的塑料项链亮闪闪,嘴唇上一枚银唇钉亮闪闪,眼皮褶子里涂的闪粉眼影也亮闪闪。她整个人闪着光,好像不会难过似的。她说:你们男的都这么说,没错没错,其实都是你们的错。再说了,就算不是你的错,你也要会哄人。
穆阳有点醉了,执拗起来,红着脸发酒疯说:我就是没错!
说完微微抿了嘴,委屈得可以挂油瓶。
好好好,没错就没错嘛,女孩没见过这种认死理较真的客人,只好反过来敷衍他:是她的错,她不知道珍惜。她觉得自己简直犯贱,为什么要帮客人解决情感问题。
结果穆阳说:不是我推开他的。我是下水道的老鼠和蟑螂,系乐色,不能挡他的路。他该有很好的人上人的生活。
女孩沉默片刻:你是乐色,我是什么?
穆阳抬头瞥了她一眼。他的眼睛很漂亮,女孩有一瞬的怔神。
穆阳没有说话,他的思绪在这一瞬间游离,飘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望着窗外,冷幽的月光被五光十色的街道扑在身下,影绰照进酒吧里,人们身上的汗珠和脂粉一样闪烁,他一瞬间想起两个多月前,他第一次见到周鸣鞘,他们像小兽一样撕咬着打架,互相绊倒在马路中央,身上也是这般。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赶周鸣鞘走。那是一种介乎少年的顽固与青年的冷静,是做出的象征着成熟的选择。他太清楚自己是谁,知道他能望见的天空只是阁楼顶上那小小的一片,连一只完整的月亮也盛不住。可周鸣鞘像一只鹰,鹰击长空,本该有更高阔的天与地。
所以归根到底,只是因为
夏天要结束了。女孩忽然说。
穆阳一惊,因为她居然说出了他的心声。夏天要结束了,一个情迷意乱的夏天要结束了。夏天结束,热浪褪去,他们不能再在沙滩上裸泳,白色的鱼会纠缠着渴死。
但女孩只是说:你的眼睛好漂亮。我以前有个好朋友,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但她是女生。
穆阳示意她继续。
我那时还在上初中啊,很小吧,现在我听起来都觉过分,她狡黠地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弯如月牙,雀斑浮到腮红之上,但当时不会想这么多。
她说:我和一个女孩在洗手间里接吻,记得天很热,身上会出汗,衬衫湿透了,头发一丝一丝黏在额头上。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人的身体很软。原来是那么软的。
女孩不会被怀疑啦,上初中谁不是和闺蜜手拉手?感觉做什么都要粘在一起,吃饭只要一只勺子、一双筷子。她撑着下巴,耸了耸肩:我们还约好说初中毕业一起要考某所高中,她学理,我数学不好要去学文,这样高中也在一起,四舍五入,一辈子都可以在一起。
不过没有那一天。女孩招招手,要了一杯新的薄荷酒,我出钱啦,这杯不算你账上。
但穆阳摇摇头,将钞票放在桌上:买你的故事。
女孩一顿,露出笑容,桌下的小腿来回晃。
嗯那是在初三吧?有一天上自习课哦。好像也是一个夏天,不记得了,但是印象中树冠间隙中的阳光像蝉,蝉鸣在响,然后天暗下来,晚霞铺过来,像火舌一样捧着那颗太阳我们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好热,好躁,然后躲进卫生间里。
在那种地方还能做什么?接吻而已啦。她说,没想到那天卫生间里有个变态。他躲在旁边摆弄照相机,偷拍,咔嚓一声,然后全校都知道了。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回忆像雾一样把她拢起来。
片刻后,她干笑,撩起了耳边的一缕头发。这时,她那些鲜艳美丽的指甲忽地黯然失色。
她是个很好的人,我舍不得啊。被停学了一周,最后那天的晚上,她跑到我家楼下喊我。我住二楼,其实很矮,伸手就能碰到她,但是我躲在走廊下,蜷缩着,没有露脸。因为她说叫我和她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她什么也不怕。
穆阳将面前的酒杯举起,仰头喝尽。这时乐队跳起来,吵闹的声响充斥着每个人的大脑。穆阳的声音便显得遥远:你不去,是对的。
我那时也自以为是地这么想。女孩说,所以第二天,我去和老师说,是我强迫她,是我哄骗她,是我勾/引她反正都是我的错啦。然后老师心安理得地把她摘出去,把我开除。我觉得挺好的。
穆阳垂眼。
后来她去了我们说的那所高中,学了理科。成绩一如既往地好,是那所学校第一个考进北京的人。前两年她还一直来找我,但我一直躲,后来换了手机号,换了住址,去别的地方打工,她找不到我,就不再找了。女孩握紧了酒杯,我听人说,她毕业,又考了研究生,然后去银行上班,然后去一个什么叫投行的地方我也不懂,反正过得很好,有车有房,女强人。我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把我忘了,不再和我纠缠,当然会走得更远
但三个月前,她跳楼了。
女孩的身体抖起来,涂着鲜艳口红的唇瓣颤动着,露出不再是铜墙铁壁的白牙。
她说:他们去整理她的遗物,只找到我的电话号码,只能联系我。然后告诉我,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的照片。只有和一个人的泛黄的书信,只有一个人送她的幼稚的内衣和廉价的化妆品只有一个人。
只有我。
是我害死她的吧,我一直这么想。她一定恨我恨透了,恨我为什么那么残忍,一句话的机会也不留给她。女孩吸了吸鼻子,把眼底的泪光藏起来。她故作轻快地耸了耸肩,但这些事情我都不会知道了。她已经死了。错过就是错过啊。
我只是个初中辍学的打工妹,每天只会陪一些无聊的男人说无聊的话。但你不一样,你让我想起她,让我想起我自己大道理我不懂啦,但是,我总觉得
你和我做的事,并不对吧。我们没有资格放弃一个人因为爱是狡猾的、脆弱的、根本不能弥补的东西啊。
第28章 28
酒吧打烊,穆阳付清账,送女孩到门口分开。狐朋狗友们喝得上头,揽住他的肩膀:喂,怎么放她走啊,虽然长得一般,但身材很好喔!
穆阳没吱声。他低头,把下巴藏进衬衫,借领口遮掩湿红的脸颊和眼底,半晌冷不丁出声:还喝吗?
阳哥好兴致喔
人家想的开啦,这个不行换下个嘛,总有更靓的。
喝啊,为什么不喝?转场就好啦!
叽叽喳喳,于是到了更热闹的夜店。
夜店里野猫更多,都近乎赤/身裸/体,蛇一样在彩色的碎片一样的灯光下扭动。穆阳依旧不参与,孤零零地坐在一旁,只是一杯一杯喝得更凶。
周鸣鞘就是在这时找到他。外面的雨已经很小了,但他湿漉漉的走进来,一言不发,人看到他,都后退一步。他一眼就看见了穆阳,他坐在灯下,灯火点缀着,这一片红,那一片绿,鼻梁上的浅黄色的月亮一样的光晕,眼眶下的青色的雾一样的阴影。他太漂亮了,周围有人献殷勤,男的女的都有,手一伸,给他点酒。
穆阳来者不拒。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递来一杯鸡尾酒,金丝边眼镜泛着冷光。穆阳只是瞥了他一眼,勾起嘴角,几乎冷嘲热讽的笑,看穿了那杯酒里暗藏的存在或者不存在的恶意,但是没心没肺一般,仰头就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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