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有丝毫波澜的声音。
爸爸说,葵葵,你心脏不好,不要生气。
也不要害怕。
也不能太开心。
你真的不生气?
不生气。
她要听爸爸的话,不然爸爸就要扔掉她了。
因为,爸爸不要不听话的小孩。
*
然而,她还是被扔掉了。
或者说,是被抛弃了。
那天是一个像往常一样争吵不休的日子。
又抽烟,你到底一天要抽几包烟?你那点烟钱剩下来都够孩子去一次帝都做检查了!
我压力都这么大了!每天连轴转地工作,再不让我抽根烟缓缓,你是想我去死吗!
谁压力不大,我难道没有压力吗?啊?我没压力吗!!葵葵变成这样,还不是我孕期的时候,你不肯戒烟!
明明是你非要大着肚子到处跑,乱吃药,害得小孩受罪,怎么又成我的错了?
我吃药?我吃药那不都是被你给气的!
又翻旧账是吗?没完没了了是吧!父亲怒吼道,这日子我真是他妈的受够了!领导要我加班,我说我要陪孩子;领导喊我去酒局,我说我医院陪孩子如果没有你,没有这倒霉孩子,我早两年前就能晋升主管了!我的前途全是被你们拖累的!
他拎起外套转身想走,却是猛地站住了。
门开着,女儿呆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像是一具漂亮的木偶人。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但他挤出了笑容:葵葵,回来了?
爸爸要出去吗?
他的大手在她头上摸了摸,答非所问道:爸爸是爱你的。
他大步走下楼,然后再也没回来。
*
再看到爸爸时,是在儿童公园。
她刚从医院里做完例行检查。因为妈妈变得很忙,她学会了请医院的姐姐们帮她挂号。
在穿过公园的时候,她看到爸爸和一个不认识的阿姨站在一起,阿姨的肚子鼓得高高的。
这是你前妻的小孩?阿姨看她站在远处,笑着招呼她过来,又给了她一根棉花糖,好可爱啊。
爸爸尴尬地怔在原地,像是碰上了一个只在过年见一面的远房亲戚。
似乎是被她看得不自在,他将视线别开,摸了摸阿姨的肚子:可爱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我们的孩子只要健康就好了。
阿姨嗔怪道:你呀
*
她说,我想爸爸了。
但爸爸对她说:抚养费我每个月都有打过来,你身体也不好,以后不要这么麻烦跑来看我了。
爸爸的新家在很远的地方,像是故意要躲她远远的。
可惜她听不懂大人那些拐弯抹角的拒绝。她说:我身体好一点了,也会坐公交了。
确实很累,但她可以坚持一下。
直到那天,她在门卫处拨了一次又一次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门卫大叔拍了拍她:你要找的是他吗?
男人牵着一个又蹦又跳的小女孩走进来了。
确实是爸爸,但不是她记忆中的爸爸。没有满面的愁云,没有敷衍的苦笑,他的脸上是她没见过的喜悦和幸福,嘴里说着
游乐园好不好玩?
下次还要坐过山车?好嘞,那爸爸再陪你坐一次!
宝宝,来,跳一个!哎哟,跳得可真高,跳得真好!爸爸奖励亲一个!
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没有爸爸了。
*
她昏睡的时间时长时短,有时候能强撑着上完一上午的课,有时候会一直睡到放学。
老师们都照顾她,默契地不来打扰她。
事实上,也不敢打扰。
先前教语文的王老师看不下去,强行把她摇了起来,让她去操场跑操清醒一下。
娇气、自己作出来的毛病、给惯的还未等老师说完,在众目睽睽下,她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唇瓣是渗人的黑青色。
住院几天后返校,她发现语文老师换了一个人。
有同学对她道:你把王老师害死了,都是因为你,王老师转岗了!不教我们班了!
她想不出自己这时候该说什么,呆呆地哦了一声。
她也太没良心了,王老师也是关心她怎么这个反应
王老师在课上还哭了呢,说舍不得我们
她妈妈来闹事了,说都是被学校害的,让学校赔钱我妈说这叫碰瓷。听说她家里可穷了,怪不得哦
她说不出话。
但好在,没有其他老师敢管她了,她不用再担心会害死下一个老师了。
*
在上初中后,瘟神之类的话突然绝迹了,似乎大家一夜间学会了怎么尊重人。
小葵,要一起去玩吗?
也会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摇摇头。
死了算谁的?、你家娃这么金贵,就别放出来害人啊、能不能转班啊,或者干脆就退学吧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一个谁都不敢沾的麻烦了。
不能再连累别人了。
*
但对妈妈来说,她似乎是一个没法甩掉的包袱母亲变得苍老了,也无法避免地变得忙碌了。
妈妈说:你难受就打电话给我,妈妈会以最快速度赶回来的。
也是妈妈,她说:胸闷就自己吃药啊!你知不知道,你一个电话打过来,妈放弃了多大的客户?又不是没事干,我就整天陪着你是吧?
你以为你的检查不要钱啊?吃的药不要钱啊?心脏移植的钱要那么多,妈得把钱挣出来啊!
你要能给我挣钱,我每天跪着伺候你都行。钱呢?钱从哪里来?还是要我像你那个没用的爹一样,直接放弃你,让你自生自灭吗?
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吧,这辈子过来给你当牛做马
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对不起、对不起。
妈妈很累,妈妈很辛苦,妈妈也会哭起来这都是她害的。
只是胸闷而已,她可以捱过去。
想听妈妈说话,想要妈妈抱抱没关系,手机里有录音,她听那个就好了。
*
就这么捱,竟然也捱到了高中。
因着学校的特批,她不用去晚自修。那天,她感到一阵阵的头晕,胸口扑腾的噪音越发地明显,即便是躺在床上也没有丝毫的好转。
她脸色煞白,看了眼时间
半个小时了,疼痛感却是愈演愈烈。
得去医院看看她心想。
虚弱地从抽屉里拿出病历本,她戴上口罩,一步一停地往楼下走去。
「葵葵乖,妈妈喜欢听话的小孩。」
她很乖的,所以,这种事,她可以自己来。
*
母亲特意租了离馥海二院最近的小区房子,直线距离只有500米。
平时,这段路上会有三轮车停着拉客,今天却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