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尧头也不抬地回道:我亲爱的哥哥不也没闲下来吗?昨天还看到你跪在路易舅舅脚边拉票,Karl,你知道的,你把头发染成这样后看起来已经像他的舅舅了。让我猜猜候选人给了你什么好处,是答应你连任成功就帮你把同性恋的弟弟烧死吗?
烧死你还要邀请一群男人来参加葬礼,我可没兴趣。Karl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过说真的,我不喜欢那个吹管的,你所有男朋友里,最可爱的还是Gordon,个子特别高的那个,我最喜欢他了。
太好了,他可是比其它人都更讨厌你。
这是实话,祁尧想,高江北要是知道分手十年后自己的哥哥还惦记他,应该会很不高兴吧。
他们就见过那一面,好像是某次在餐厅偶遇。Karl对外致力于当个五毒俱全的标准共和党老白男,一张嘴就恨不能冒犯所有生物。高江北是个养尊处优的理工男,已经算是大部分烂笑话都伤害不到的上等人,可回家后还是一脸为难地偷偷跟祁尧说,你哥哥听起来好像有一点种族歧视。
他哪里是有一点,又哪里只是种族歧视。
二十几岁的高江北比现在要好欺负的多,长得凶,其实脾气和耳根子一样软,说话也客气,在外面见到祁尧的家人更是紧张得像个小朋友。他是顾忌着不想让祁尧在家人面前为难,才乖乖听了一晚上垃圾话。
祁尧还记得那时候高江北说过羡慕他们家的孩子,因为每个人都可以随心选择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祁尧没办法跟他解释,这样的选择并非是无条件的。
不管做什么,他们都必须做到最好。最好的律师,最好的雕塑家,最好的研究员,还有像Karl这样,最好的政治家。
Karl的发色原本没有这么浅,为了更符合别人对可靠和智慧的刻板印象,他甚至可以直接把头发染得像个老头。祁尧的哥哥确实是个刻薄的神经病,可他不是真的疯了,他当然知道自己说的哪句话会冒犯到别人,当然知道怎样才能表现得更得体,更讨人喜欢。可他不在乎,又或者说,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为了那句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最好,他什么都能牺牲。
高江北理解不了这样的人,也应付不来。祁尧过去的每一个男朋友都应付不了他家里这群疯子。真要说起来,祁尧认识的人里,大概只有唐一臣能跟Karl打交道。
也许是因为本质上他们才是同类,出生就戴着枷锁,一边享受着那些东西带给自己的优越感,一边又被迫以自己的血肉去滋养灌溉那种扭曲恶心的生存法则。
而这大概也是祁尧没办法真心喜欢这个人的原因。
他只会被更天真、单纯、浪漫的特质而吸引,他只为理想主义者着迷。祁尧既喜欢看到他们闪闪发亮的眼睛,又享受他们对自己的依赖和崇拜。哪怕他无限妥协和付出,可以做0,可以搬家,可以花钱,什么都可以,但祁尧从不会因为付出更多而变成感情中弱势的一方。
祁尧要永远高高在上,所有东西,爱人的心,爱人的身体,爱人的一切,都要牢牢握在他的手里。
唐一臣不会把这些给他,他也不想要。
看到祁尧在走神,Karl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换了个话题问道:我听说你晚上约了妈妈一起吃饭?
哦,正要跟你说,祁尧从手机上找出个地址发给Karl,我临时改了行程,今晚就走,你要不要去?你去我就不取消了。
Karl口袋里的手机紧跟着响起来,他甚至没拿出来看,只是又点了根烟,笑着答:我下午三点的飞机。
三点?祁尧愣住,那你等不到葬礼结束就要走了?
怎么?你是对多娜塔姨妈的死格外悲痛,还是对她的葬礼异常重视啊?你看楼下这些人,Karl说着,冲外面的人群扬了扬下巴,能找出一个伤心的吗?Theo,你应该也很讨厌她吧,多娜塔姨妈又不是什么好人。
话题终于还是刻薄到了死人的头上,但Karl一脸无所谓,还坏心眼地冲下面弹了两下烟灰。
她当然不是什么好人。
祁尧和Karl一起望向露台外的人群,视线却渐渐飘到了远处蜿蜒流淌的那条河上。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来不莱梅,多娜塔姨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时,看到你这张亚洲人的脸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母亲当时站在旁边,听到这话却没有要替他辩驳的意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祁尧一眼,似乎在期待他的反应。
祁尧那时候才五岁,或者是六岁,总之他的父母刚离婚不久。他在幼儿园里说英语,回家和父亲讲粤语,搬回母亲家才住了没几天,所以他的德语并不流利,脸都涨红了还没能想好要怎么礼貌地反驳姨妈的羞辱。
多娜塔姨妈耀武扬威地离开后,母亲只说了一句,你父亲虽然是亚洲人,可他非常聪明。
又过去几年,读高中的祁尧刚在家中出柜,家人都没有对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不是因为开明,只是没人在乎。而他在Karl的婚礼上又一次见到多娜塔姨妈,隔着几米远,对方说,Theo,听说你喜欢男人,求求你不要再走近了,我是真的恐同。
几乎半个房间的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新郎和新娘马上就要出场,可大家的目光全部停留在了祁尧身上,他的妹妹还吹了声口哨,气氛诡异而尴尬。祁尧昂首挺胸地接受了所有不友善的打量,光荣地成为家族里第一个当众出柜的同性恋,只是在后来很多年的午夜梦回里,他都会因为那一刻的羞辱和痛苦而惊醒。
在祁律的职业生涯中,曾经打赢过无数场官司,也有过很多次扭转乾坤的精彩表现,他的工作其实比旁人想象的更加惊险刺激。但那样的胜利过去就过去了,祁尧从不主动提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会真的放在心上。
唯独那一次,几年前,曾有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跟一家大型机械制造厂商做生意,靠着合同上的漏洞,狠狠敲了对方一大笔钱,并意外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强撑两年后,最终对方以极低的价格把整个公司,连带专利和生产线全部打包卖出。
多娜塔姨妈到死都不知道,那起让她和她儿子赔了巨额补偿款后依然痛失公司的官司,真正的幕后黑手是Theo。他赚得盆满钵盈,还靠这个案子卖了个大人情,公司最后兜兜转转落到了他的姐姐手里,母亲和哥哥都有份参与,有好大家分。
祁尧曾经很讨厌多娜塔姨妈,但后来他长大了,渐渐也就对这个人没什么感觉了,就连报复也是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看热闹心态,谈不上是私人恩怨。因为他后来终于明白,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人,体面礼貌,互相关心,彼此支撑,愿意无条件付出的家人都写在童话故事里。
而祁尧甚至没读过那样的童话,他只知道小红帽和外婆被大灰狼吃掉,灰姑娘被继母打死,丑小鸭被家族抛弃。
祁尧眼前所见的,是那条河的最后一段。今年冬天不莱梅的天气很反常,一直冷,却一直没到零下,所以河水没有结冰,它将一路向北奔流,直至汇入北大西洋。
水一定很冷吧,祁尧出神地想,会比我们的心更冷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第7章
周一早上九点,唐一臣办公室的门准时被敲响,走进来的却不是什么实习生,而是祁尧。
唐一臣带着满脸的困惑和一点没藏好的,因为睡眠不足而显露出的疲惫向他身后张望,没看到别人。祁尧趁他助理转身的空档,伸手捏了下唐一臣的鼻子,直到看着人皱起眉一边瞪他一边往后躲了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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