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一世狼崽子看着自己的目光,湿润而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自己,牢牢锁住背后的一片惊涛骇浪,将最柔软温驯的一面露给自己看。
可上辈子呢?
那双原本应当深情的眼中尽是暴虐与血腥,带着对人命的轻贱与蔑视,宛如十八层炼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当真截然不同,可那皮囊下分明是同一个魂灵。
江懿捏着眉心,脑海中其实是有些混乱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裴向云。
是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还是现在这个目光温柔有了人气的好学生?
房门轻轻响了一声,他骤然从回忆中抽离而出,看着那狼崽子拘谨地站在门口,一双眼落在地上不敢看他。
江懿动了动唇,却还未想好该与他说什么。
裴向云似乎看见了那碗被人放在桌案上的粥,轻声道:师父,粥要尽快喝了。不然要凉的。
江懿撩起眼皮,声音清冷:你喊我什么?
裴向云似乎这才想起两人之间的师生之谊已经断了,脸色蓦地白了三分,声音有些颤抖道:抱歉,江大人。
一声「江大人」,似乎一柄利刃般将两人纠缠多年的宿命猛然斩断。
这粥是你做的?江懿低声道。
裴向云垂眸点了点头:江大人病中什么也不吃,我怕你饿坏了身子才想起来试着熬,因为你上辈子最喜欢的便是这道粥。
他刻意放轻了「上辈子」三个字,似乎觉得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过去。
江懿捻着被角,沉默半晌道:若我没记错,我曾和你说过我不喜欢,要你别再做了。
上辈子喜欢么?
他是江南生人,喜好甜食,但裴向云这道甜粥却做得蹩脚,根本不能与自己曾尝过的甜粥相比。
可江懿还是说了喜欢,至于喜欢的是什么,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却不想让这逆徒误会了两世。
他避开裴向云的目光:你什么时候走?
裴向云眸色微黯:江大人,我不走了。
你不走了?
江懿挑眉看向他:我前一日刚与你说过,再让我看见你一次,我便直接要了你这畜生的命。
裴向云咬着唇,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背后取出一条马鞭。
他慢慢上前两步,在江懿面前跪下,把马鞭递给他:我想明白了。你若是打我便打,是我的错,我都受着,我
我就算死也想死在你身边。
狼崽子眼中燃着执拗的火,与上辈子那个固执着要把江懿留在身边的人又多了七八分相像。
只要你能原谅我,如何惩罚我都行。
原谅你?
江懿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从他手中拿过马鞭,以手柄抵着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你告诉我,我怎样原谅你?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裴向云轻声道,更何况江大人害了我的爹娘,我不是也不与江大人计较吗?
江懿的动作蓦地有了片刻的凝滞:你从哪听说的?
裴向云以为他说中了江懿的心事:上辈子我在江大人营帐中捡到了一封书函,你亲口承认了因为裴尚修有妻室,害怕他怀有异心才不允他作为俘虏被接回来,而这辈子陇西那俘虏罗耶也与我说起过这件事。
他眸中似乎带着些许期翼地看向江懿,像是在期待着他惯来强势的老师向自己低头认错,而后这些恩怨情仇一笔勾销,让它们随着上辈子一同化为飞灰,毕竟
这辈子分明才刚开始啊。
江懿静默地看了他半晌,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双目微弯:你当真觉得是我害死你爹娘吗?
裴向云拧着眉:难道不是
望凌之盟的签订,并非只有我一人负责。
江懿慢慢从床上下去,看也未看跪在一边的裴向云一眼,赤着足走到桌案边,将那从城登县拿回来的卷宗展开,径直丢进裴向云怀中。
这是记录了当年会盟时的卷宗。
兽皮做的马鞭垂在地上,发出「啪嚓」一声轻响: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在乌斯的二十三汉人俘虏并未悉数放归,仅收到一封从水东涧寄回的密函,上面写着俘虏人数已齐,我才做了与乌斯人签订盟约的决定。也是直到几日之前,我才知道那时接回来的俘虏少了八个人。
没有俘虏人数无误的密函,我断然不会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又怎会因为他有妻有子便将他狠心舍弃。连你这样来历不明的孩子我都会心软捡回陇西,我以为你能懂,我怎会
我以为你再如何混账,也是会懂我的,也不会认定了我为一己之私弃他人于不顾。
他牵着唇角自嘲般地笑了下:罢了,你又不会信,我说这些做什么。
裴向云一双眼死死地从那卷宗上的字掠过。
他看见了那行明显被人篡改过的笔迹,又将那卷宗翻来覆去读了三四遍,仓惶道:怎么可能呢?我分明
裴向云
江懿忽地开口喊他,声音沙哑而带着几分悲哀:原来这就是你上辈子叛逃的原因吗?这就是你将我掳回去百般折磨,致死的理由吗?
多么可笑
他用六年去焐这被千百人指摘的学生,到头来却抵不上一句旁人的离间。
六年的心血与温情,尽付诸东流。
自己先前是愤怒多于失望的,而此刻满腔的怒火悉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死一样的悲哀。
他以为裴向云会懂的。
师父,我不知道裴向云似乎还未能将这消息消化完毕,下意识地又换回了先前的称呼,我真的不知道,若我知道
若自己知道会如何呢?
他还会在知道真相时像疯子般要将整个陇西军营付之一炬吗?还会离开自己恋慕多年的老师,转而投向敌军吗?
若
说你是白眼狼,一点也不为过。
江懿声音很轻,却带着细微的颤抖:你不知道,难道我便知道吗?你
你甚至连问也不问一句,一意孤行带着敌人将百姓屠戮殆尽,将城池付于烈火之中。
你踩着残垣断壁,膛过尸山血海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要问问我,哪怕只是问过一句
都好过不声不响地走上歧路,一走便是数十载。也不至于让他连身处地府时都备受煎熬,日思夜想是否是自己的缘故,才让这本来温驯的学生面目全非。
江懿胸口钝痛,眼眶泛着酸,不愿去看那跪在地上的人。
卷宗从裴向云指间跌落,他手脚并用爬到江懿身边,拽着那人的衣袖哽咽道:师父,我错了。
我说了你不再是我学生。
江懿一抬手,那马鞭便向裴向云后背上狠狠抽了下去,径直将他的那身布料结实的劲装抽得裂开,连带着皮肉也绽了血花。
裴向云的身子猛地颤了下,从喉间溢出一声呜咽,却仍未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
你不是不走,不是想将恩怨一笔勾销吗?
江懿的声音很冷,不带半分温情:那今日我们便好好清算清算,你做过的那些好事。
作者有话说:
痛打落水狗(是这么用的吗?)
第108章
裴向云垂着头,低声道:任由江大人处置,我不会有任何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