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敌军,后方是滚滚狼烟,他竟还有这等闲心思关心江懿的脸色,着实算得上个人才。
这位陇州州牧名叫宋辰,字星渊,看上去不过弱冠年岁,面色白净,一双凤眼却不如旁人有凌厉之色,反而经常是笑着的,多了几分风流意。
那年殿试,你中了状元,我却是探花宋州牧道,为此我耿耿于怀了小几年,眼下我倒是释然了。感觉你过得也不怎么样。
江懿懒得听他又念叨了什么不像样的话,一双眼遥遥望向远处浓烟滚滚的城池。
若是自己没猜错,那手防患于未然的底牌应该已经亮过了。
可若是底牌被用过了,那他们还要用什么守城?
陇州驻军人数比渝州的要多,也更骁勇善战。这些乌斯人先前被消耗了不少,如今面对全盛的陇州驻军再无一战之力。
再加上主帅已死,纷纷丢盔弃甲,凭着本能地想逃,却没几个能逃得掉的,都做了俘虏。
江懿在战场后方望向前方,第一眼便看见了在亲卫护送下浑身是血的张戎。
老将军一身血看着可怖,但好像没伤及根本,仍能自己走动,应当没什么大碍。
裴向云呢?
他的目光又再次将那些燕军打扮的人看了一遍,却仍没发现裴向云的身影。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今狼崽子成功守住了城,看见他后应当格外得意地来找自己邀功,可如今却连个人影他都没看见。
宋辰身上连轻铠都没穿,一身白衣溜溜达达地策马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找谁呢?
江懿倏地收回思绪:没找谁
没找谁你钉在这儿做什么?
宋辰也不在乎对方是丞相,自己仅是个州牧,言谈间完全没有畏惧和距离感:走,回城里吧,这战场看着忒惨烈。
江懿收回心中的不安,淡淡地应了。
城中一片肃杀。那些个渝州的官员第一次经历规模如此大的战事,又赢得相当惨烈,一个两个吓得浑身哆嗦。
等回燕都,这些人都得被好好参一本。
张戎正面色凝重地听着亲卫向他汇报估计的死伤人数,抬眸看见江懿后瞳孔倏地一缩,有些不自然地将头微微向侧偏去。
江懿第一次看见老将军如此逃避的神色,心中的不安隐隐被放大,动了动唇:将军,你看见裴向云了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同时静了一下。
江懿不明所以,等着张戎将人喊来,却见老将军长叹一声:是我的错,是我没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忽地有些哽咽。
怎么了?江懿轻声道,别急,您慢慢说。
张戎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了下:我带你去。
他说着便向州府里屋走去,江懿跟在他身后,却忽地觉得这大燕的老将军背影好像有些佝偻了。
人总是会老的,谁也不例外。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屋中的小厮见有人来,连忙起身要行礼,张戎却摆摆手让他不必如此。
江懿抬眸,看见床上那人时有一瞬的愣神。
他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裴向云。
狼崽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甚至不知为何会有被火烧过的地方,焦炭似的糊在一起。
他们是在一堆碎瓦砂砾中将裴向云挖出来的。
彼时已然看不出他还有呼吸,唯独一只手紧紧箍着乌斯将领的脖子,另一只手牢牢攥着柄同样被烟火熏黑的长/枪,如何掰也掰不开。
江懿眨了眨眼,听自己问道:他死了吗?
张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那小厮招了招手,轻声对他道:你再最后看他几眼吧。这孩子临阵前一直问我,问
问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可他却连老师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便走了。
房门被人轻轻关上,江懿垂眸,慢慢踱到那没有一丝生机的躯体前,看着那张被熏黑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
渝州城守住了,城中百姓无一伤亡,前世的梦魇被击破,他应该高兴的。
甚至连上一世乌斯人秘而不宣的剑刃也被自己所驯化,成为了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刀,十分忠心地为敌对的汉人守城池,不惜将自己的命都豁了出去。
这不就是重生回来一次最想看见的结果吗?
上一世的惨剧已经被扭转,将这野狼驯养成愿意为自己赴死的狗这不是已经够了吗?
江懿下意识地觉得裴向云没有那么容易死,眼前这一切宛如一个不真切的梦境,虚假而让人心惊。
他的指尖抚在裴向云的眉骨上,轻声道:别装了,起来。
可没人回答他。
狼崽子平日连睡着时脸上都是戾气,可眼下眉眼却温柔得很,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一样,以至于唇角都是微微翘起的。
可江懿却又清楚地知道,死人是不会笑的。
他的目光从那张被烟熏黑的脸上滑过,落在了那人肩上与胸口上交错斑驳的伤疤上。
不难看得出裴向云死前受了多重的伤,即便是如今再看,那伤口仍触目惊心得很。
于是直到现在,江懿才明白有些孽缘之所以称作孽缘,全然是因为纠缠不清,割舍不断。
满打满算,这辈子也要过去六年了。两世加起来一共十二年,可人这辈子又有几个十二年?
江懿说不清自己眼下的心情。
或许是失了挚爱,又觉得他对裴向云的情感远远未达「挚爱」的程度。
或许是养了多年的宠物暴毙而亡,又觉得自己和裴向云的关系,怎么说也要比「宠物」更进一层。
可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那破烂的轻铠糊在人身上,如剜不掉的疮疤般看得人心中难受。
江懿鬼使神差地想将那些辨不出原型的甲胄掰下去,却从那人胸口的轻铠下摸到了一个鼓包。
他将那东西拿出来,发现竟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袋子,看上去十分眼熟。
是自己今年春节时给他的那个福袋,没想到这狼崽子居然给留到了现在。
江懿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不知该用何种眼神去看自己手中攥着的那福袋。
不过是自己随手包的几锭碎银罢了,有什么好宝贝的?
真是蠢货
分明是可以走的,为何又非要丢了命也要留下来?
谁稀罕你那承诺,谁稀罕你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分明胸口堵着什么般难受,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兴许是上辈子为死去的人流过太多,而这逆徒死得又确实太突然,让他眼下除了一片麻木外再无任何其他的心情。
江懿撑着椅子的扶手摇晃着起身,这才发现原来此处是州牧安排给裴向云的厢房,而他那平日不离身的包裹正静静放在桌脚边。
多少算是遗物了。
他将那包袱拿到桌上,却不料那打着的结未系紧,其中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散落在桌上。
江懿以为里面是狼崽子带着的衣物,定睛看去,桌上竟只有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落在周围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物事。
而这些物事他竟有好些都十分眼熟。
有一串少女惯常买的金铃铛,应该是梅晏然送的。一只纸折的奇丑无比的乌龟,八成出自张素的手笔。还有一把木签,不知是从哪个寺里顺来的,散了一桌子。
江懿又在椅子上坐下,将那把木签拢到一起,按照上面的数字排了序,发现上头的签文看上去都不怎么吉利,七成都是「下下签」,剩下三成要么是半吉,要么是小吉,唯独最后一支终于被他抽着了个「上上签」。
那「上上签」还系了条红绳,手法显得笨拙而丑陋,一看便知是出自裴向云的手笔,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但或许因为墨水氤氲开,让人难以辨识清写了些什么。
这又是在做什么?
江懿不理解裴向云这魔怔了一样求来的签,正打算将这些签子与那堆小玩意儿放在一起,衣物被拨开后下面却露出了一个用草纸钉起来的簿子。
那些草纸被人在边上穿了洞,用粗绳串了起来,让它们像本书一样能翻阅。江懿翻开第一页,看见的是自己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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