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满血腥的剑尖收入鞘中, 脚步一点点后退, 退到不知道三年前的时光彼岸。
那是卿长渊登基后不久, 丞相担任帝师一职时, 教他的第一堂课。
这世上总有些人觉得放下是很轻易的事情,似乎只要愿意, 所受到的一切苦难便只是一阵微风。
丞相便是如此。
他像所有没有经历过苦难的幸福之人般殷切而体贴,面色怜悯地, 想让他放下。
并且用了个旁人用到烂的法子。
丞相令卿长渊手握杯盏, 再持装满开水的壶子浇下去。
水沸腾而泄, 卿长渊却没如所想地松开手, 喊着悟了悟了孤悟了然后大步走向康庄大道。
他的手指通红, 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却依旧没有放下。
疼吗?可疼。
松手吗?就是不松。
这种认准一道路也要走到黑的劲儿,令第一堂课成了最后一堂课。
也令重新清晰的视野中,云奚急切而趔趄地奔向他,语气痛极:卿长渊!!
哦,不是杯盏也不是水。
他握住的是刀柄。
热的,是血。
卿长渊的举动实在太过生猛,而神情又太过理所应当,云奚整个人都麻了,只感觉心肝脾肺都在发颤。
云奚:卿、卿长渊医师!来人,唤医师!
手脚都不听使唤,他小心翼翼地托抱浑身是血的小暴君,就像托着什么摇摇欲坠的高塔,抱着什么很快就要碎掉的珍宝。
而珍宝本宝还一脸坦然甚至骄傲,喃喃重复道:我也受伤了,奚奚,很疼。
嘴上说疼,脸上一点疼的意思都没有,还笑呢,笑得跟叼着野狐狸的大尾巴狼,就没差直白地告诉云奚,如果他觉得这不够受伤,可以立马再来一刀。
云奚哽了一下,你真是、真是
他心里又气又急,感觉自己活像堵住嘴被架在台子上烤的烤乳猪。
堵了好半天,到底只能握紧卿长渊的手,憋出一句没什么底气的,你敢死,我、我就改嫁
云奚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威胁人。
不过他自然不会给云奚改嫁的机会。
卿长渊这样想着,浓密地睫毛慢慢遮住幽邃的眼眸。
血水被侍人一盆盆端出来,盆沿白色的绸布沾了发黑的红,在金灿灿的宫殿中显出某种触目惊心的灰暗。
御医们满头大汗地进进出出,云奚在不远处前后左右地乱走。
怎的一个兵荒马乱了得。
司命许久没来瞧,乍地一下,吓坏了,不得了,你当真让帝君为你生孩子了?
云奚都木了,听着司命声音扯着嗓子就开始嗷,一抽一抽,他还不如给我生个孩子呢呜呜呜。
司命:大白天倒也不必做梦。
听云奚抽抽噎噎地道了缘由,司命更无奈了。
其实卿长渊这执拗疯魔的性子,前两世便有些端倪,再往前推推,帝君本身,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
近些年虽给描画成个如何端庄如何高冷的神仙,可青华帝君既为战神,又身为没泉水没梧桐就宁可渴死饿死的凤凰,哪里会任由云奚三番五次这般拿捏呢。
人家一世情劫就够鸡飞狗跳一阵的,云奚这三世
怕是崩了牙,帝君也啃住这块石头不撒口了。
司命怜悯地瞥了云奚一眼,不知道是提醒他这可能不止三个情劫那么简单,让他早点跑路好,还是让他早些认命好。
不过云奚傻了吧唧的,多半也说不明白。
司命已经在想帝君归位时自己躲哪儿去才稳妥些,云奚还在为卿长渊秃头。
卿长渊救是救过来了,不过也给满朝文武放了个长假。
别说上朝了,小暴君包成个木乃伊惨兮兮地躺床上,动都动不了。
其实像他这种格外被女娲偏爱的人,明亮时有明亮时的好看,破碎时有破碎时的好看。
此时烛光摇曳,卿长渊安静地闭着眼睛,就很有那种脆弱的美丽,像极了月老那株碰一下就疯狂掉花瓣的金贵小白花。
联想自己被月老杵着拐杖追着打了几天几夜的惨状,云奚感觉后背又泛起钝钝的疼,那疼一直连到心口,一扯一扯。
他安静如鸡地蹲在床边,定定地瞧着卿长渊漆黑的发,苍白的脸,不敢伸手。
倒不是怕戳一下卿长渊就跟那花掉花瓣一样疯狂掉头发啥的。
主要卿长渊的呼吸声实在太轻,感觉戳一下就能戳没。
云奚的眼神实在太过赤果,表情也实在太过慎重,卿长渊当皇帝这些年,对目光最为敏感,以至压着睡意,愣是给瞧清醒了。
醒过来便见云奚绷得紧紧的一张脸,无措和委屈藏在下面,露出浅而明显的边角。
撒娇似的,卿长渊软声:奚奚,疼。
云奚凶巴巴地恨铁不成钢,知道疼还下手那么狠。
冻麻了的人泡了热水,酸胀和疼痛后知后觉铺天盖地地从四面八方挤拥而来,云奚吸吸鼻子,又想哭了。
但卿长渊喊疼,他就只能板着脸嘟着嘴,把卿长渊手爪子捧着细细地呼。
手上的伤只是浅浅一道,但云奚看着就觉得很疼。
胸口的伤太深,云奚不敢想。
他一边呼一边问卿长渊:阿渊,你能不能跟我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小夫妻闹别扭什么的,云奚也是见过不少的。
跟娘子有问题有矛盾什么的,都很正常。
但是没关系,有事情好好沟通嘛。
卿长渊蜷了蜷指尖,我不想你走。
云奚:我不会。
卿长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奚,眸子黝黑而分明,带着某种笃定,如果我不扎这一剑,你会。
云奚:
很好,沟通无效。
讲真的,要不是卿长渊躺这儿可怜巴拉的,云奚真把卿长渊拎起来左右开弓piapiapia锤一顿。
自己那么那么那么喜欢他,他居然不知道的吗?
怎么一点都不相信他纯真无暇感天动地的爱呢?
再说了,又不是白眼狼,哪有说走就走的。
好气哦。
云奚很气地把自己的腿架起来,左右开弓地piapiapia锤一顿,一边锤一边没好气地嘟囔:我真的不走,而且,就算我要走,你不知道捅我?你捅自己做什么?
卿长渊顿了顿,眼睛极慢地眨了眨:不舍得。
云奚恨铁不成钢:那如果我舍得呢,我舍得你捅死自己,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呢?
卿长渊:那我就死了吧。
他的语气是那么地理所应当,那么那么地理直气壮。
云奚:
云奚:
听听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
好家伙,就他会死?
他会死了不起?
云奚气得要命,没收住劲头,用力地往自己腿上pia了一下,疼得嗷地一声。
卿长渊皱眉,你打自己做什么。
云奚看着卿长渊微微蹙起的眉头,脑瓜子这又开窍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疯批爬着走。
你要发疯是吧,好嘛,一起。
你闹死闹活是吧,成呗,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