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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两人便装打扮,各戴一顶黑色丝葛礼帽,坐洋车来到了东山戏楼。
罗副官就纳了闷,督军放着汽车不坐非要坐洋车,而且是单独跟叶青阑出门!这是什麽不要命的玩儿法?简直让他头皮发麻。
薛宗耀却不以为然,且因为陪人看戏这件头等大事,不得空去医院看儿子,还把罗副官派去了医院。
今晚的戏码是《别周郎》。
叶青阑身在梨园行,竟从未听说过这出戏,觉得十分新鲜。
两人进了戏院,在包厢落了座,台下人声喧嚷,好戏马上要开场,薛宗耀端起一碟瓜子递到叶青阑手边。
叶青阑瞟他一眼,发现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戏台,便随手抓了一把,对着台上自顾自嗑起来。
戏开锣了,满堂喧嚣淡去,胡琴堂鼓声响起,伴着一声雄浑的长啸,后台幔帘挑开,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走出个器宇轩昂的军官。
“原来是出新戏。”
叶青阑的声音很低,但薛宗耀听到了,把脑袋凑过来几分,贴在他耳畔说:“陇溪班梅老板的新戏,首次开唱,别看剧名叫《别周郎》,实则讲的是蔡松坡和小凤仙的故事。”
“蔡……”陡然听见这个字,叶青阑像兜头浇了盆冰水,四肢百骸漫过一阵凉意,一动不动僵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蔡郎——”演到蔡锷与小凤仙旅社分别一幕,台上那小凤仙柔肠百转,眼眶含泪,凄婉缠绵地唱:“燕婉情你休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你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若所谋未遂,或他日呵,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生前愿!”
叶青阑脸色煞白,台上小凤仙那一声声哀婉断肠的蔡郎,宛如一把最锋利的刀片,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心划开一道口子,霎时血泪如潮水奔涌而出。
第 9 章
薛宗耀偷偷观察叶青阑的反应,见他紧咬着唇,蓄了满眼的泪,睫毛微微一颤,泪珠便扑簌簌滚落,真如暴雨洒过梨花,让人不禁也替他伤感。
薛宗耀见过他流血,没见过他流泪,如今见到了,他也知道,那血和泪只为一个人流。
自然不是小凤仙的蔡郎,而是他叶青阑的蔡郎。
小凤仙的蔡郎尤能活着见到共和再造的那一天,而他的蔡郎,却在护国之路上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渐渐的,那缠绵悱恻的戏文,叶青阑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突然恨毒了身边这人,像骤然被毒蛇咬了一口,恨意如毒液迅速弥漫每一根神经——若不是这个袁世凯的走狗,蔡淳怎会与自己天人永隔?!
可是,现在杀了他会怎样?
现在杀了薛宗耀,师父必然受到牵连,叶青阑长长吸了口气,他是多麽渴望能够不顾一切手刃仇人!仇恨在方寸之间汹涌沸腾,他却只能强自忍耐,心绪的激蕩使他几乎喘不过气,骤然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前栽倒过去。
薛宗耀以为他因戏心伤落泪,哪能看穿他内心的天人交战,见他猛地往前倒下,幸亏自己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堪堪把人揽回怀里。
叶青阑看着瘦弱颀长,其实颇有分量,薛宗耀手臂的枪伤刚好了七七八八,被这麽一牵动,又开始隐隐作痛。
“叶老板,叶老板!”
薛宗耀见他脸色惨白,人事不省,此时身边又无随侍的卫兵,只得匆匆背着他离开戏楼,叫了辆洋车直奔法国医院。
薛靖淮住了几天院,身体恢複很快,明明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但他并不这麽打算。
罗副官是薛宗耀的心腹,在薛靖淮眼里,父亲待他比亲儿子还亲。
亲儿子挨了叶青阑的打,薛宗耀只在送医当天来看过一眼,那晚叶青阑受了罗副官的拷打,薛宗耀连一句责骂都没有。而想想当年的自己,不过骂了句罗副官小兔子,薛宗耀听到,当场给了他一嘴巴。
由此一琢磨,这三个人在薛宗耀心中的份量,一目了然。
所以,今天,现在,此时此刻,薛靖淮就要抓住机会,好好让罗副官做一回薛督军的代理人。
他嫌医院的轮椅不干净,先让罗副官去洋行买了副进口轮椅,又故作娇弱,骗罗副官费了吃奶的劲把他擡到轮椅上,最后再让罗副官推着他,在走廊里反複遛了不下百次。
更不用说期间的吃喝拉撒,全让罗副官一手包办,他也不是没别人伺候,但他谁也不要,就像孩子认準了奶妈,他今儿个就认準了罗景沅。
一顿折腾下来,薛靖淮终于如愿以偿,把罗副官累得差点当场昏厥。
罗副官有气无力,推着轮椅,沉默注视着面前这个缠满纱布的脑袋,慢慢地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