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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跟薛靖淮不清不楚搅在一起,就被自己教训了一顿,现在看来,教训还是不够铭心刻骨,不够触及灵魂!
目前的情况,依香取弦本意,他想直接沖上门抢人,马仲麟若敢不答应,他就抽调上海的日本驻军,团团包围马公馆,架起机关枪直接送老马一梭子弹,或者拉几门榴弹炮把他一炮轰上天。
像摁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愉快,毫不费力,一举洗雪夺妻之恨,扬眉吐气。
可惜,这只能是想象。
马仲麟这种级别的人物,香取弦自己没有权力杀,别说明晃晃地挑起战争——时机尚不充分,就算是暗杀,也必须经过参谋本部的批準。
马仲麟是个可左可右的骑墙派,唯利是图,没什麽民族大义家国情怀,在参谋本部那些对中国虎视眈眈的眼睛审视下,是个资质极佳的培养对象。
他身上的价值,尚待皇军耐心挖掘,香取君怎能为洩一己私愤,置帝国的大陆政策于不顾?
香取弦在北京的临时寓所里,反複琢磨这些恼人的心事。
万疆云失蹤后,他明显瘦了几圈,脸颊凹陷进去,整个人愈发落寞,消沉,若不是天皇赋予的使命束缚着他,让他残存最后的理性,他也说不好自己会做出什麽疯狂的事来。
枯坐了许久,思绪纷乱零碎,没个着落,借酒浇愁。他从书房走出来,倚在二楼的栏杆上,俯瞰挑空的大厅,久久地发呆。
视线漫无目的,在空旷阴森的大宅里,随处飘蕩,随处散落。
落到楼下空蕩幽暗的舞池中央。香取弦清楚地记得,那里曾站过一个穿绯色和服的身影。
他不由眯起眼睛,凝望那方寸之地,恍然间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声音,银铃似的,兴高采烈:
“尊敬する贵宾の皆様、舎妹の诞生日パーティーへようこそ、私たちはとても光栄に思っています……”
然后神采飞扬地一笑,彬彬有礼地鞠躬,舞曲缓缓流淌,欢声笑语里,觥筹交错中,俊俏的青年转身离去,轻盈得像一阵风。
香取弦目光流转,追逐着那个年轻蓬勃的背影,看他倏地化作一只蝴蝶,翩翩然扇动着翅膀,飞向窗外。
冬日傍晚的阳光,惨淡,微黄,聊胜于无,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空无一人的大厅,宛如在香取弦脚下裂开一个巨大的黑洞,充斥着尘埃翻滚的往事,让他的心一路下坠。
斜阳余晖在枫木地板上铺出几块明亮的光斑。或许是天气太冷,或许是他的眼睛出现错觉,阳光固执地,堪堪只照亮那一个角落,更多的空间陷在黏稠的阴影里,黑暗,浓得化不开,像冰冻的糖浆。
他感到自己被某种力量粘黏住,无法自拔,那一刻,他如同一只落入糖浆里的飞蛾,扑棱着翅膀徒劳挣扎。
分明的黑白,模糊的往事。
回忆中灯光辉煌的夜晚,也是在这样一个苍冷寒凉的冬日。
在他对面,一盏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积了厚厚的灰尘,被蛛网包围。他看着它肃穆庞大的身躯,无端感到一股悲凉,仿佛破碎坠地就是它璀璨一生的宿命终章,一如当初将它精挑细选,从遥远的东京千里迢迢带到北京的主人。
“お兄さん、见て、私が选んだこの明かりはとてもきれいです!”
声音听得真,香取觉得鼻子有点酸,眼角也发痒,他摘下白手套搭在栏杆上,用力地揉,没命地揉,眼前忽而黑,忽而红,直到眼球被揉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咕唧声,他停住,自暴自弃地垂下双手,任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
宪兵队在楼外站岗,没他的命令,谁也不许打扰。
突然,大吊灯“啪”地亮起来,香取弦眼前陡地一片眩光,他本能地擡手遮住眼。
站立不稳,趔趄中抓住一截栏杆,他分明看见,华丽的灯光下人影交错,衣香鬓影中立着个粉色和服的女孩,分外娇俏惹眼。
女孩仰起头,黑如点漆的双眼盯着他,沖他微笑,漂亮的圆眼睛笑成了两只月牙,灌满猩红的血,一笑,血泪便从眼角缓缓流出来。
香取弦惊得大喊一声,跌坐在地上。
灯熄灭了。
一瞬的黑暗后,他眼前朦胧一片,像破晓侵晨时天将亮未亮的光景,他跌跌撞撞,狼狈地爬起来,听见自己心跳猛烈撞击肋骨,呼吸迫促,满头虚汗。
他环顾周围,仔细辨认,发现自己身处高大阴冷的温明殿。
他顿时喉头发紧,哽咽,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分辨出“天照大神”的御灵所在,可一团团的雾霭在殿内飘浮,似鬼似魅,浓重如阴魂不散,冷湿的气体沁人肌骨,他看不清。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