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人挑着担子从桥头走到桥尾,嘴里吆喝着外来人听不懂的号子;卖莲蓬的姑娘手里提着竹篮,低声细语地唱着遥远的歌;佝偻着身体的中年人弯着腰推着沉重的货物,额角流下的汗默默隐入脖巾;几个穿着鲜艳的少女站在河边说笑,窃窃私语地谈论着河里划船的男子。
顾笑庸再一次躲过差点撞上自己的行人,不由得抚掌轻叹:尽管来过很多次,每每见到,却还是不得不感慨江南的热闹和繁华啊。
话说完,见没人回应自己,他便不由得把目光转向身后。
喻雪渊和如兰暂时有事不在,于是他身后便只有那小屁孩儿。此时正微微低着头,寸步不移地跟他,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从离开凉州以后,萧云迟就越来越沉默木楞,有时甚至会走神到别人叫他都听不见的地步。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身边走过又停下,嘈杂的声音带着繁华的热闹与喧嚣,却又都似隔了一层雾的云烟,于他而言并无太大关系。
只有身前的人,入了他的眼,也入了他的心。那人嘴里闲不下来,平时若是没什么话可说,也会随手扯一根路旁的野草放进嘴里咀嚼。小孩儿曾经偷偷地扯了一根放进嘴里,尝到的却只有苦涩和微麻。
那人爱喝酒,尤其爱喝那种回甘带清的佳酿,所以怎么也喝不醉;他生气时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一般人总也分不清楚,小孩儿却总是知道得明明白白;对方相对于辣更喜欢甜味儿,不管是繁华的大街酒楼,还是无人的弄堂小巷,他总能找出最美味的甜食,并且乐意多买一份送给他。
萧云迟出神地想着有关身前少年的一切,一遍遍咀嚼,一遍遍回忆,生怕错过了有关对方一丝一毫的动作习惯和容貌神态。
顾笑庸看着小屁孩儿低着头傻愣愣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停下了步子。
那小孩儿便也顺从地停了下来,不说话,也不抬头询问。
垂着眸子稍微想了想,顾笑庸恍然大悟,顺手从身旁的摊贩架子上拿过一个纯白色的面具,半蹲下来把面具扣在了小孩儿脸上。
萧云迟终于回过神来,懵懵地抬头看着他。
是我思虑不周。顾笑庸笑嘻嘻的,江南聚集的江湖人士不少,把你认出来就麻烦了。没事儿,现在就可以抬头了,不然脖颈多酸啊。
萧云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年看起来大大咧咧,大部分时间却心细如发。见他看着糖葫芦,便不声不响地买了串糖葫芦回来。见他低着头,便以为他害怕被人认出来,拿了个面具给他。
萧云迟看着顾笑庸的双眼,忽然很想问:上次你知道我想要的是糖葫芦,这次你怎么不知道我心心念念的全是你?
面具的质感冰冷,透过这一层薄薄的遮盖,萧云迟毫不掩饰地将目光移向少年的唇,心下竟有些不受控制的想法,如同冲破束缚一般密密麻麻,纠缠不清。
是因为我低着头吗?如果我抬头一直看着你,你会不会就笑着把你自己给我了?
顾笑庸见小孩儿呆呆傻傻,以为他被自己感动到了,颇为自豪地站起身来,付了面具的钱便大大咧咧地向前走,走了几步发现小孩儿没跟上来,只是用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
周围人太多了,顾笑庸摇摇头逆着人流又走了回去,把自己的衣角塞进对方手里,笑道:攥紧了啊,丢了可别哭鼻子。
顾笑庸的衣服只是简单的布料制成的,摸上去有些粗糙。萧云迟却死死地把那块布料攥紧了,他心绪不宁,只觉得满心的欢喜几乎溢满了出来。
他看着少年张扬的笑脸,声音带上了些微的颤抖,慎重而珍惜道:好。
不远处有一座弯弯的桥,桥头放着两三把撑开伞,卖伞的妇人和身旁卖瓷器的小商贩笑着唠嗑,拾阶而上紧贴着卖糕点的和卖首饰的。桥下慢悠悠地划过满载莲蓬的乌篷船,划桨的船夫站在船头,船尾处站着两个赏景的文人墨客,背着手不知在议论着什么。
更远的地方错落有致地矗立着大大小小的房屋,披绣闼而俯雕甍。闾阎之地,钟鸣鼎食之家炊烟寥寥。更远处坐落着一座高高的塔楼,又被江南湖面弥漫的水汽氤氲模糊了棱角。
顾笑庸带着小孩儿走过街道,走上桥头,迎面的风吹起了他耳鬓的发丝,也吹起了他那张扬又热烈的深红色发带。
他的目光流连在桥上热腾腾的糕点上面,却不知自己扬起的发带挡了过路人的视野。那人抬起苍劲的手抓住了这深红色的发带,停顿了一两息,又缓缓松开,任由发带从他尾滑过指尖,随即滑落在空气中。
从头到尾顾笑庸都没察觉到,他买了糕点,就带着小孩儿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桥。只留那人站在原地,如墨一般的双眸定定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沉默又冷然。
身侧的属下低声询问:大人?
那人便转过身去,没有理会自家下属的询问,只淡淡道:走吧。
顾笑庸吃了两口糕点,只觉得甜得有些腻人,皱了皱眉头,又不好意思扔,便不动声色地把糕点塞进小孩儿怀里,面上还正气凛然:你别动啊,我晚点还要吃呢。
那就是不想吃了。
萧云迟沉默地想着,见顾笑庸转过身去,便把面具侧到一旁,沉默又自觉地把这甜得发腻的糕点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面上没有丝毫的不耐。
第十八章
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各类商贩络绎不绝,人流如潮水。周围嘈杂又人声鼎沸,不管是多大的声音都能轻易湮没在各式各样的声线中。
然而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惊呼,一下子就入了所有人的耳:不好!有人落水了!!
本就拥挤的街道一时间更是混乱不堪,人群闻风而动,外围的伸长脖子想要往里面挤,里面的又生怕自己被挤下水,拼命地往外冲。挑着担子的商贩被打翻了货物,卖花的小姑娘弯着腰四处寻找自己不慎掉落的铜钱,驾着马车的车夫憋红了脸想要让马停下来。
眼看推搡的人群就要向这边拥挤过来,顾笑庸提着小孩儿的衣领就往外一跳,又找了个较为空旷的高楼,三两步就掠了上去。
高楼上的人们注意力都放在那人群拥挤的中心,并没有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顾笑庸站定看着下面,不由得皱眉:这么混乱,也太危险了。
小孩儿显然也有些受惊,只是带着面具看不太出来。他手心有些发汗,却紧张地盯着楼下:有人落水了,兄长你快快去帮忙。
顾笑庸刚要答应,就听见旁边一名中年人冷言冷语:想来又是第一楼里那个疯子,少侠倒也不必救了。她隔两天就要跳一次河,也没见真的死了。
高楼正是一些富家子弟喝酒看戏的地方,不知之前有什么宴会,留下了大片大片的花瓣,被风一吹,又簌簌地扬了起来,落在人们的发丝和衣袖上。
顾笑庸眼力不错,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那落水的姑娘脸色苍白,发丝被河水侵湿了,如同水藻一般漂浮在水面上。岸边的人多得几乎没有站脚的地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跳下去,去救一救那个姑娘。
他也不管身旁男人的冷言,微微提气便从高楼跳了下去。
高楼里的一些花瓣被这轻微的风带了带,绕过顾笑庸的发丝和衣角,随着他一起落了下去,就像是翩翩起舞的蝴蝶带着扑鼻的幽香,如梦如幻。
顾笑庸借着人头攒动的密度,踩着人群的肩膀动作神速,很快就来到河边,又毫不犹豫地掠向河面。
人们看着他的动作,不由得传来一阵阵的惊呼与喝彩。
他微微俯身搂过那女子的腰肢,又提着气轻点水面,向另一边稍微空旷一点的岸上行去。夹在他发丝上的一片红色花瓣簌簌地落了下来,在不经意间粘在那女子的额心,如同一点惊艳山河的朱砂。
终于行至岸上,为防女子清白受损。顾笑庸自认十分君子地快速收回自己的手,又拿过一旁货铺上的布料笼住那女子的身躯,这才道:姑娘没事儿吧?
那姑娘没有反应。
顾笑庸这才把目光转向对方的脸,却见她正痴痴地看着自己,眼眶通红,哽咽开口:顾郎,你终于回来了。
顾笑庸一懵:???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子就主动缩进了他的怀里,声音萧瑟又可怜:对不起,我没保住我们的孩子。
顾笑庸:????!!
不是姑娘您哪位啊?!他连连忙忙往后退,面带惊恐摆手道,我们见过面吗?哪哪儿的就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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