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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暴雨不断,山路被雨水冲走了泥,裸-露出一片片凹凸石子, 两侧的树木也被劲风摧折, 残败倾颓地横亘在路面, 更甚有几处塌方, 彻底堵住了下山的路,待疏通时已近未时。
回程的路不如来时那般平整,马车行走其上格外颠簸, 柳柒的肚子被颠得发痛发紧, 面色也青白不接。
原以为这胎儿死不掉就能免去诸多烦恼苦痛, 孰料该疼的时候还是会疼,最后他不得不骑马下山。
这一路崎岖颠簸, 柳柒腹中的疼痛时隐时现,整个人憔悴不已, 下山后便坐回了马车内。
昨晚他和云时卿不欢而散后几乎是一宿未眠,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淅淅沥沥, 如珠玉滚盘,不绝于耳,此刻甫一沾上引枕便合上了眼帘,昏昏入睡。
迷糊间, 似乎又做了一个梦……
昭元十七年春, 柳柒自扬州出发, 走水路北上赴京赶考。
船只途径南京应天府时停了一宿, 他便带着柳逢入城歇脚。用过晚膳后, 主仆二人闲来无事去瓦舍听了几支戏, 返回客栈时偶遇一妙龄女子卖身葬父, 他便好心肠给了那女子两锭白银,令其安葬亡父。
女子感激涕零,誓要为奴为婢为妾伺候在他左右,柳柒再三推脱无果,只好对女子说道:“小生乃金陵城云孝廉之子云时卿,今承家族厚望赴京赶考,不敢中途耽搁。”
那女子知他是今科试子,便没再阻拦,将他送至码头后泣泪不止:“公子大恩,妾没齿不忘。”
柳柒拱手,谦然一笑:“举手之劳,姑娘不必介怀。”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作罢,谁知他刚到京城没多久,那姑娘就寻了过来,奈何京城之大,她苦寻不得,只好请人写了一沓寻人启事,大街小巷张贴了个遍。
最终女子在一家极其风雅的客栈寻到了云时卿,可这人却不是她日思夜想的郎君。
云时卿问她:“听姑娘所言,云某是在应天府搭救了你,不知姑娘可否细说那位‘云时卿’身高几许,是何模样?”
女子一边淌泪一边说道:“那公子身高七尺,头戴一根素白玉簪,举止儒雅,一双凤目甚是风流。”
云时卿眯了眯眼,旋即笑道:“这人我识得,就住在这家客栈里,姑娘是否想见他一见?”
女子顿时喜上眉梢,点头如捣蒜:“自是想的,烦请公子替妾身引见!”
云时卿领她来到一间天字上房,叩响了门。
少顷,房门打开,一位身着湖色圆领锦衣的少年赫然入目,那女子欣喜不已,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见云时卿先她一步握住对方的手,温声说道:“柒郎,你怎可用我的名声在外招摇?这姑娘如今从应天府入京寻你,你且说该如何是好?”
女子瞠目结舌怔在原地,视线凝在他二人紧紧交握的手上。
柳柒浑身一僵,猛地抽出手:“你发什么疯!”
云时卿对他使了个眼神,嘴里却怅然发问:“柒郎,莫非你要负我?”
女子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二人,只盼柳柒能说句话破解她的困惑。
良久,柳柒红着耳根应道:“我不会。”
云时卿不依不饶:“不会什么?”
柳柒咬牙切齿瞪了他一眼:“我不会负你!”
“你不负谁?”
一声冷厉的质问打碎了梦境,柳柒蓦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张沉凝的面容。
天色黑尽,灯火阑珊,空气中浮荡着一股子独特的安神香气息,俨然是相府所有。
“什么时辰了?”柳柒嗓音里带着几分初醒时的沙哑,接连问道,“你怎会在此?”
云时卿逐一回答道:“眼下已三更三点。你回城时昏迷不醒,柳逢背不动你,而我正好路过相府,便把你送了进来。”
云府与此处隔了几条街,无论他从哪条道回去,都不会路过这里。
至于柳逢到底背不背得动自己,无需细想便可得知答案。
柳柒懒得去拆穿他,疲惫地合了合眼。
“孟大夫替你把过脉了,身体无恙,只是有些亏空,应当仔细调养。”云时卿这般解释着,微顿半晌又道,“你腹中胎儿与蛊虫息息相关,胎儿渐长,蛊虫对阳气的需求也愈来愈多,若得不到充足的补给,自身精-元便会被蛊虫耗损,致使身体亏空,日渐虚弱。”
柳柒轻掀眼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从何得知?”
云时卿道:“韩瑾秋告诉我的。”
两人俱都沉默下来,唯余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良久,柳柒侧过身背对着他,语调无波无澜:“韩御史给了我一瓶延缓蛊毒发作的药,我只需在蛊发之前服下即可。”
云时卿道:“那药只能延缓蛊发,保你不会肠穿肚烂而死,并不足以填补你身体的亏空。”
柳柒淡声道:“如此说来,我以后就离不开你了?”
云时卿知他在说气话,索性顺杆上爬,故意惹他恼怒:“然也。”
柳柒的呼吸果真凝了一瞬。
云时卿欺身凑近,贴在他耳畔沉声问道:“大人今晚气色不佳,是否需要食些精气增补增补?”
湿热的呼吸轻轻滑过颈侧皮肤,搔起一阵酥麻痒意,柳柒身体微僵,嘴里漠然地道:“不需要。”
云时卿缓缓起身,轻笑了一声:“那大人早些休息罢,下官便不打扰了。”
*
在金恩寺礼佛这几日里,庆州不断有急报传入京城。
前线战况吃紧,而军中又粮草告急,朝廷不得不分拨出几个辎重营将上千石米粮、豆、盐等运往庆州。
回元久不退兵,庆州驻军又无力与之交战,两相耗持之下,邺军逐渐占据下风,倘若回元采取急攻战略,庆州必然不保。
如此情况下,师旦一党再次提出以和亲止战,只需挑选一位未出阁的女子赐公主称号,便可代大邺出关和亲,换两国之和平。
陆尚书为此将师旦骂了个狗血淋头,直言他是懦夫行为,被一个小国骑上头来欺凌也不知反抗。
师旦则云淡风轻地抨击,说陆尚书明面上是文官,实际长了副莽夫骨头,明明可以用女人解决的问题,非得劳民伤财方肯罢休。
两派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几经争斗,始终不得结果。
这天散朝后,昭元帝将柳柒叫去了御书房,吃过茶后,昭元帝说道:“天下太平已久,朕竟忘了居安思危,这些年大力扶持文臣,致使武将式微,如今边境动荡,竟不知如何抉择。”
柳柒对皇帝的心思能猜个大概,知道他心中早已有了主意,许是因着什么顾虑才未定下决策。
放下茶盏后,他恭声应道:“陛下骁勇,几次北伐都令敌人闻风丧胆,如今即使没有良将坐镇庆州,回元短时间内也不敢轻易攻城。”
昭元帝道:“中原与北方蛮夷的战争素来都在雁门、玉门两关,没想到回元这次竟不远万里周折偷袭庆州,将我军打了个措不及防。”
柳柒道:“回元背靠强敌大夏,若非有大夏撑腰,他们也不敢如此涉险。”
昭元帝吃了半杯清茶,正色道:“朕决意亲征庆州,柳相以为如何?”
柳柒道:“陛下亲征,定能驱逐宵小,但此举太过大材小用,朝中可出兵庆州者大有人在,无需陛下御驾出征。”
“哦?”昭元帝问道,“不知柳相心中是否已有人选?”
柳柒道:“淮南王十七岁随陛下南下出征大理时,曾于千军中斩下炽央将军段维红之首级,威名显赫,震摄三军,若由他率兵增援庆州,定能大获全胜。”
昭元帝又问:“若他为主将,谁为副将?”
柳柒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却没有将它说出口。
沉吟几息,他说道:“朝中武臣良多,无论谁当副将,都足以协助淮南王平息这场战乱。”
昭元帝淡淡一笑:“珩儿腿伤似乎还未痊愈,若是行军,恐有不便。卿之建议,朕定会慎重考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