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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柒问道:“大人可知他去了何处?”
“下官不知。”卫敛道,“或许是去了扬州,亦或是回了金陵。”
柳柒暗松口气,心道云时卿定是明白了那句诗的暗示,不管去扬州也好还是回金陵也罢,平安即可。
微顿几息,卫敛又道,“柳公子的棺椁离京之后,云相去了金恩寺。”
柳柒疑惑道:“他去金恩寺做甚?”
卫敛道:“跪长阶,求神佛。”
那日云时卿在汴京的界碑处待了许久,直到柳笏等人的身影消失殆尽,他才策马回程。
彼时天色已暗,云时卿身着孝衣、神情木讷地穿梭在汴京城内,素来处尊居显的他竟像是丢了魂儿一般,浑身上下全无生气。
他下意识走到相府门前,入目所见,却是白绫丧灯。
天色愈来愈暗,满城灯火亮如白昼,云时卿在相府外停滞许久,朱岩不忍他这般,便说道:“少爷,我们回去吧。”
云时卿神色微动,如梦初醒般勒紧缰绳转头离去。
朱岩以为他想开了,不由松了口气,遂紧步跟了上去,却没想到他居然出了城,一路往北而去。
马儿速度极快,萧瑟秋风扑了脸,竟刮得有些疼。
朱岩多次问他要去往何处,但都未得到回应,直到他在金恩寺山脚下停下,朱岩才蹙起了眉。
他家少爷从不信神佛,上一回来到此处,是得知了柳相体内的蛊虫会使胎儿早夭、宿主削减寿数,云时卿在观音殿里烧了三柱香,而后便站在那里不肯走了。
金恩寺山麓有一条直达寺庙的石阶,足有三千三百九十九阶。
云时卿抬头凝视着一望无际的长阶,耳畔冷不丁回响起柳柒曾经说过的话——
佛有长阶三千,凡人之所求亦有三千,所求越多,长阶越无尽。
佛家讲究的是心诚则灵,若能一拜一叩步入山门,定能得偿所愿。
当初他二人为躲避工布王的追杀住进了雪山深处的一座荒弃寺庙,云时卿闲来无事问了一嘴佛阶之事,柳柒态度虽然有些淡漠,但还是认认真真跟他解释了一番。
云时卿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讽刺凡人不过是红尘痴儿罢了。
却不想今时今日,他也成了红尘里的一名痴儿。
云时卿翻身下马,走到石阶前跪了下来。
“少爷!”朱岩扑过去扶住他,“您这是做什么?!”
“放手罢,”云时卿哑声道,“让我赎罪。”
他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跪拜而上,月辉洒落在山头,将他眼底的水光映照得格外清晰。
深秋时节万物始凋敝,入了夜后,整座山都沉寂下来,除了三两声蟋蟀的鸣叫,便只剩头颅磕在地阶上的声音。
朱岩劝不听,只能一边抹泪一边跟着他拾级而上。
长阶有尽头,可云时卿的苦痛和悔恨却无穷无尽,朱岩见他额头都磕破了,便哀求他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云时卿充耳不闻,双手合十虔诚叩首,只听“咚”的一声响,石阶又沾了他额上的血。
星移斗转,月升月落,天光乍明时,三千三百九十九级长阶竟然还未过半!
恍惚间,寺里的晨钟敲响了,浑厚苍沉,云时卿听着钟声,叩拜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抬起染血的脸,心尖一阵阵地泛疼。
暮鼓晨钟响,敲醒红尘客。
经声佛号鸣,诵渡孽海人。
斯人已逝……
自此以后,无人与他相伴、无人知他冷热、无人见他欢喜、无人听他忧愁。
云时卿不知疲倦地跪拜而上,额头的伤口愈叩愈裂,血迹混着热汗源源不绝地渗在脸上,朱岩擦拭不尽,便跪在他身旁泣声央求,他却执拗地继续往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殷红血迹。
和风阵阵,卷起满地枯叶。
他的双膝与掌心亦被石阶磨烂,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夕阳滑下山头时,云时卿总算窥见了金恩寺的匾额。
他叩上最后一步石阶,傍晚的钟声蓦然敲响。
“咚——”
“咚——”
“咚——”
三声钟鸣,如震心上。
他跪在山门前,张开龟裂的唇嘶哑地道:“愿求菩萨还我妻命,愿柒郎……长命百岁……”
话音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云时卿合上眼帘,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在金恩寺昏迷了整整两日,醒来之时,却是满头青丝换白发。
朱岩趴在床前痛哭不止,云时卿木讷地看向房顶,唤了一声“柒郎”。
他忽然想起柳柒从前来寺里总要去慧心禅院听慈济大师讲经,云时卿挣扎着坐起来,拖着疼痛的双腿往慧心禅院走去。
慈济大师将柳柒从前在此处抄写的经文全部拿了出来,厚厚几摞,皆是他这七年所书写之。
——当知虚空生汝心内,开眼见明,闭眼见暗。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云时卿的双手被纱布裹缠着,无比笨拙地翻阅经文,他的眸中映满了俊逸的文字,七年的亏欠逐渐浮上心头。
了然亭外的池塘里碧波荡漾,荷叶早已枯败,可他夏时偷摘莲蓬的痕迹却始终留在此处。
云时卿辞别了慈济大师,又去观音殿跪拜了两个时辰,直到正午寺里传斋时,他才起身前往往生堂。
往生堂内烛灯明亮,每一盏灯都是信士为亡故的亲人所求。云时卿从和尚手里要了一盏烛灯摆在供台之上,须臾,他回头看向挂满红绦的祈福墙,猛然想起柳柒曾在此处挂了两条,心念一动,他立刻扑了过去,从万千红绦中寻找柳柒的字迹。
日影又落了,可他却没有找到柳柒的那条,朱岩鼻头一酸,也跟着他翻找开来。
酉正时分,新帝来到了金恩寺,立刻有小沙弥前来通报,云时卿却置若罔闻,仍自顾自地寻找柳柒的红绸。
半盏茶后,赵律白携一众禁卫来到往生堂,见到云时卿那头白发时,他心里蓦地一紧,愣了半晌方才走近,说道:“云相,你该回去了。”
裹住双手的纱布不知何时渗了血,连同额上那块亦如是。云时卿不管不顾地扒寻那根红绦,眼底血丝渐浓。
赵律白站在满堂灵烛中凝视着他的背影,良久后淡声开口:“把云相带下山。”
两名禁卫奉命近前,双手刚触上云时卿的手臂,便被他一脚踹开了:“滚!”
赵律白拧了拧眉:“你是一国之相,朕不会对你做什么,回去罢。”
云时卿道:“柒郎已经死了,你别想再让我替你做任何事。”
赵律白道:“砚书让我做个好皇帝,你身为辅国之臣,是推不掉这份责任的。”
云时卿双目赤红,回头怒视着他:“怎么——没有我们了,你连皇帝都不会当?”
一旁的内侍官斥道:“云时卿,你放肆!”
云时卿冷笑一声,转过身继续翻找。
也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字迹赫然入目,他一把将其扯下,视线紧盯着上面的字,眼眶里逐渐盈满了泪。
顷刻间,他想起了柳柒的那句话——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把他带走。”赵律白再次下令,禁卫们不敢违抗圣旨,立刻扣住云时卿的双肩,欲把他拖出此地。
云时卿怒意难消,他抑制不住杀心,恨不能将眼前这皇帝碎尸万段。
可柳柒也叮嘱过他,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得罪赵律白。
原来那个时候……柒郎不是在和他道别,而是为他留好了后路。
赵律白凝视着那双杀气毕现的眸子,沉吟几息,他从云时卿手里夺过红绦,垂眼瞧了瞧。
“哈哈哈哈……”云时卿疯魔般大笑起来,“你拆不散我们,你根本就拆不散我们!哈哈哈哈!柒郎就算死了,他的心里也只有我!”
赵律白双目泛红,面颊微有些抽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