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行之慢吞吞地说:你不可以。他顿了顿,换回那个开玩笑般的语气,你爹我一天不死,你就一天是妖王的继承者,不是妖王。
可惜这句玩笑没能挽救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如走钢丝般的对峙气氛。
唐棠死死地瞪着他,眼睛慢慢红了。
他去了,他们会怎么看他?
没有人会记得他曾为妖族戎马半生!没有人会记得他曾为妖族呕心沥血,他们只会记得他因为一己私欲打了场败仗向人族投了降!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本意是什么样子,他们只会记住这个!
再拖一会儿呢?哪怕咱们再拖一会儿,等到你唐棠说,但后半段话她说不下去。她心里感到很羞耻,仿佛那些来自远方的哀嚎回响在耳边。
她把那些还在前线拼命的妖族当什么了?当成可以白白送死的棋子傀儡吗?又把那些满心期待的士兵们当做什么,当做给牧行之的声名陪葬的祭品么?
牧行之叹了口气:别这样,棠棠。反正我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话还没说完,唐棠就用力地把手上的笔掷在他身上,那支笔蘸饱了墨,在他脸上带出一道滑稽的墨印,又在他的白袍子上滚出一条黑黑的路,最后发出一声脆响,掉到地上,摔成了两截。
唐棠张了张嘴:那我真希望你现在就!最后半句脱了音,叫人听不分明。
在命运的分岔路口停下脚步,死亡竟成了所能求的最圆满。
他们对视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看着。
你把自己当什么!唐棠哑声说,你以为你能庇护所有人!你是妖王,你是神明,你是普天之下最伟大!人人都得仰仗你!
牧行之沉默地看着她,心想:不对。
他不是什么神明妖王。他只是挡在洪水前的蝼蚁。
一只将行就木、油尽灯枯,却还想挡在唐棠面前的蝼蚁。
这就是牧行之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他没能挡住。
第141章 逐月二十
或许所有人在年少时候都会有一样的错觉:总觉得自己力能破天。牧行之也不例外。在他奔走硝烟中时;在他挥剑斩破河山时;在无数妖族追随他身后振臂高呼时。
一群少年人, 身处灰泥,志在凌云,那是多好的岁月啊。也叫他忘了, 行之长路多磨折, 人力总有穷尽时。
唐棠将笔扔在他脸上时, 他不是不想躲, 也不是不想接,他是动不了了。
他的身体像一具腐朽的枯骨,将将地撑着皮囊,也死死地撑着胸膛里最后一口气。可只有一口气了,这一口气再怎样长,也会慢慢消散。
唐棠就见牧行之恍惚了一下, 然后蹲下身, 像是想捡起那支断了的毛笔,未干的墨迹顺着他的动作从脸上流淌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然后,莫名地,他一顿。
他倒了下去。
原来有些人倒下去的样子, 会像山岳倾颓。
浑浑噩噩, 昏昏沉沉。牧行之不知道自己闭上眼多久,但再醒来时, 营帐里已经点燃了烛火。
他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牧行之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妖力正在慢慢消散, 就如那口长撑的气。妖族死时, 妖力会慢慢消散, 直到再也无力维持人身, 最后以兽形死去,魂归天地。
牧行之很早就设想过自己的死法,或许死于沙场,或许死于暗杀。他能准确判断天下局势,却不能预料自己的死法死在病床上,对于一个戎马半生的人来说,有些像是命运的嘲弄。
他还有许多许多事没做,命运却容不得他违抗,把他按在床上,说:够了!
不够,不够。怎么能够?妖族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唐棠还未成长到能扛起妖族他怎么能丢下她,让她去承担这些?
牧行之抓着帘帐想翻身坐起来,却直接从床上摔了下来。
行之!唐棠在外边听到动静奔进来,见牧行之摔在脚踏上,倚着床沿,连忙把他扶起来,牧行之抓住她的手,顺势坐在了脚踏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之后,唐棠闷闷地道:对不起。
牧行之没接这话。他看着唐棠,忽然咳了一声。他想了想,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上次说的话还作数么?
什么?
就是咳!咳咳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咳呛,这一次他不得不低着头弯下腰,弓着身体,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你别说话了,我去叫医官来!唐棠慌了神,转身就想跑出去喊人,牧行之却一下从身后拉住她。
唐棠回过头去,就见牧行之抬手擦去唇边的血沫,唐棠慢慢瞪大了眼牧行之的头顶冒出了一对黑色的大耳朵。这是妖力正在消散的预兆。
牧行之自己好似全无感觉。他指了指自己的唇,重新问了一遍:还算数吗?
唐棠哑了声。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哭腔:都什么时候了
牧行之笑了笑:快死的时候。
唐棠转身,抓住他的衣摆,一人仰头一人低头,在这昏暗的角落里,交换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充满血腥味的吻。
唇齿相交的那一刻,唐棠听到牧行之轻声说:对不起。
声音消散在了唇齿间。
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抚摸着唐棠的脸颊,昔日威震四方的妖王在他漫长的生命中头一次露出迷惘的表情。这头巨狼一生的坚定都属于他的族人,唯有最后这一点迷惘留给唐棠。
对不起,将你教成这个模样。
对不起,要让你背负骂名去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对不起,本来我们应该
昏暗的烛火落下来,风吹纱动,这些天唐棠总是错觉她嗅到了远方的血腥味,可这一次,不是错觉,也并不遥远。
他的手指眷恋地落在唐棠的眼睫上,那一簇银白色的眼睫,像是月光。闭上眼,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了:如果有来世,我真希望你做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猫妖。
如果唐棠再笨一点,她就不会这样自觉地接过他的重担,接过他的野心和抱负。
他的爱人啊,再笨一点吧。做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又笨又天真的小猫妖吧。哪怕庸庸碌碌,哪怕浑浑噩噩,至少自由,至少快乐。
这是牧行之第三次后悔。他后悔没有早一些亲吻他的爱人。
半生的记忆如过眼云烟,是掠过指尖的看不见的风。
淮南的雨始终未歇,在牧行之的棺椁被运回淮南的那一天,无数妖族从远方涌向了这个小小的城市,又将遍野的哀嚎带回到千里之外的妖族故土。
唐棠扶棺为他送行,看到满城的白在风雨中飘摇,队伍缓慢地走向城门,妖族们为牧行之立的石像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它持剑俯身,在风雨中巍然不动,大雨打湿了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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