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唯一的女儿被视为物品,被兄长友人评头论足,还要家中长辈调停,这时候,母亲想的是什么?
阿楚看出来母亲不寻常:她出身尊贵、性格强硬,听得懂政治、更愿意谈论政治。这样的女子,与世俗推崇的典型是截然不同的。
正是因为她有所不同,所以有些话才能够说给她听。
刘华听完她毫无停顿的将这番话说完,几乎发不出声音。
八岁女孩说话还有些缺乏体系,但她很聪明地回避掉那些理论问题,更多时候实在动之以情。
阿楚说的这些问题,长公主殿下难道没有想过吗?
她在很多时候都曾经幻想过,假如我不是女子呢?这想法从年幼时便伴随着她,一直到她及笄、离开皇宫,嫁作人妇,再成为人母,等到她眼睁睁地看着太后杀了曾经最受宠的贵人田圣,外戚推了旁支里年幼的刘宏上位称帝,这荒唐的想法才渐渐消失。
可是八年后,她那个已经有了想法的女儿,又一次提起了它。
只是阿楚说得更加直白:
母亲,如果我想被当做人来看待呢?
我能够在身为女子的同时,不被衡量价格地、像男子一样活着吗?
少女时期的宫廷生活在她脑中走马观花地掠过。刘华渐渐冷静下来,轻轻地摇头,安抚着女儿坐下。
这还为时过早了,阿楚。她不再使用七娘这个称呼,试着以一种更平等的姿态面对小女儿。
刘华的声音压了一压,在安静的车厢内依然能听得很清晰:
我明白阿楚的志向了。
我保证,她的神色很郑重,阿楚不愿意,母亲便不会让你出嫁。
阿楚望着她:还有呢?
刘华的嘴角微微一弯,她看得很清楚:
小滑头。这么早就开始想着拉拢你母亲了?
好,那我就再向阿楚承诺无论你以后有怎样的志向,我都说服你父亲,放你出去。
阿楚轻轻抽了口气,她握住了母亲的手。
这承诺的意义太大了。
这个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如果她想以女子的身份行走,就必须获得足够的支持。
刘华的为时过早或许是说她自己,或许是说其她女人,但现在来看,是不包括阿楚的。
长公主的庇护究竟能支撑她走到哪一步呢?阿楚不清楚,但她愿意相信,至少现在,她能够安稳地向自己想要的道路前行。
不过,刘华又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阿楚随之瞪大了眼睛。那只食指移到了阿楚头顶,变成一只妇人的,温暖的手。
刘华摸了摸她柔软的黑发,不过,如今与傅家的事情,母亲不能完全告知你。
但阿楚若想去找荀家郎君,我也不会阻拦。
我明白的,母亲!
刘华看着她难掩兴奋的目光,不知怎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道:
当年你叔父与信来,说阿楚有非同小可的抱负,我当时不以为意。如今看来,阿楚果真
阿楚止住母亲之后的话:
我没有,母亲。阿楚只是觉得,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
对不住,让荀郎君久等了。
荀彧摇摇头。他和秦楚没有约定具体时间,并不存在什么等与不等的。
阿楚是被母亲的马车送过来的,阳安长公主还特地替阿楚补上了见面礼,投荀氏所好,带了不少典籍与香料,连荀爽都被惊动了,赶忙从书房起了身,去见长公主。
阿楚来得的确匆忙,荀彧没有预料,房间里的香也还熏着。不过这一回,香炉被安置在木榻旁的矮柜上,旁边还放着小剪。
阿楚第二次来,还是不太习惯,手又不自觉地摸上了鼻头。
她看了眼荀彧将伸未伸的手,又看到一边的矮柜,大概猜出这位礼貌的少年想做什么了:
荀郎君在自己的书房,可以不用顾虑我。
她的嗅觉不灵,在室内待上一阵子就习惯了,没有特地为她剪香的必要。
不想荀彧错会了她的意,闻言轻轻颔首,把小铜炉抱到书案上,握起剪刀,低头剪起香头来。
荀彧道:女郎请稍等,一会便好。
阿楚无言地看了眼他白净的手指,不知怎么地想起自己给袁术的那一巴掌。
袁公路,你看到了吗。
人比人啊。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看着荀彧快剪完了,便直接开口:
昨日与荀郎君信中也提到了,我归家到现在,听了些雒阳传闻。今日去了袁周阳的司空府,听袁袁家的人说了些未曾听过的内容,略有了些头绪。
只是,还有一些事情我不明白,所以想请郎君来为我解惑。
彧明白了,女郎请讲吧。
等一下阿楚的问题不多,只有三个,但未必都是人们有勇气谈论的话题。即使这样,郎君也愿意回答吗?
荀彧脸上惯有的谦和不见了,他蹙起眉,眼底唇边却含着点笑,有点无奈的模样:
女郎既然都引了彧作答,如今又何必问这些问题呢?
他倒是看得明白。
阿楚露出狡黠的笑容。不过她还是体贴地为荀彧打了个不痛不痒的补丁,意思意思:
好吧。那我提问时,荀郎君回答我是或者否就好。
好,女郎请问吧。
第一,汝南傅氏受党锢之祸极重,是因为他家还是当年诛宦失败的外戚,窦氏的余党吗?
荀彧一怔,没想到她的第一个问题居然与已经消失多年的窦氏相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是。
第二,我家立场模糊,但这一年有变动的端倪?
彧不在庙堂,不好回答。
其实阿楚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最后,她声音清晰,一字一顿地问出了自己的猜测:
傅氏想与我家结亲,和窦氏不,和反宦有关系吗?
少年谋士纤长的睫毛猛然一颤。
他微微抬头,视线不闪不避地指向了眼前那张稚嫩的女孩的脸。
或许有。他说。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