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弯腰,将盛着热牛乳的小陶碗摆在几案上,又弯着腰退出去。
除此以外,屋里只有一个不请自来的郭嘉。
嘉恰好批完公文还没睡下,既然有主公的客人,当然也要跟来看看。军师祭酒见她出门,立马转身进屋,随手捞了件襜褕披上,便毫不客气地跟了过来,直到孙策被请进门,都还维持着满面的笑容。
秦楚默许了郭嘉的跟随,郭嘉也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她。
借着侍女离开,秦楚抬头看了眼孙策。
孙策看上去休息得不太好,大约是快马加鞭赶到雒阳的按理说,寅时的十二城门是不对外开放的,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才进了城内的,此时虽然疲惫,腰杆却挺得笔直。
实在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秦楚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孙策真的是当年江南别过,再一眨眼,他就变成了史书上那个意气风发的江东孙郎了。
岁月催人哪。
只是孙策虽面有倦色,眼下也挂着浅淡的乌青,精神却还不错,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他年幼时就长着一双含笑的鹿眼,看谁都亲切,因而很受富春平民的喜欢,没想到转瞬过去十一年,他还是这样一张讨巧的笑颜。
只是当年那个翻身上马都吃力的孩童,如今已是个身形英挺、剑眉星目的翩翩少年了。
哎,阿楚。少年孙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感叹似的看着她,我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得够快了。这么才几年没见,你都是大将军了呢?
大将军有什么不好?她故意曲解了孙策的话,对着他眨了眨眼,我若不是大将军,阿策都进不来城呀。
她果然知道。
孙策也笑了:果然瞒不过阿楚!
我和他们说,是大将军请我入城的,你们如果不放行,后果就自负吧!
没想到那群人这么不经吓,直接就放我进来了。
秦楚听着他讲,眼睛一弯,两颗虎牙就和幼时一样不听话地跑出来了。她端起陶碗,轻轻吹了吹气,慢慢喝了一口,心情不错。
不止她在私下观察孙策,孙策其实也在偷偷注意着她的变化。
尽管没有人刻意提起,但文韬武略、退敌千里的大将军,其实是个唇红齿白、明丽夺人的年轻女孩。
秦楚在外总是压着一股气,表现得冷漠而狠决,那种淬血铁刃般冷峭的气场常让人心生畏惧,因而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相貌。
而见过她私下模样的,全部都是她的心腹肱骨,自然也不可能去强调她的容貌,让这等无关紧要的特质压过她真正的才能作为。
强调容颜之姣,于她而言是种轻视。
大概也只有孙策这种竹马之交,见过她小时候捡石块砸人、早晨赖床的模样,如今才敢光明正大地端详她的外貌。
唉,阿楚啊,真是比我都好看了。他在心里偷偷摇头叹气,怅然若失地想,也不知道公瑾能不能比过她。
而此时的周瑜大概还在雒阳西郊往城门赶。
孙策与他本是同行向东的,只是刚走到司隶周附近不远,还没到雒阳城郊,沿途便遇到了熟悉的李谨,看他带着浩浩荡荡一大队平民朝着徐/州的方向赶,沿途还在与流匪缠斗。
周瑜踌躇了片刻,还是选择加入战局帮忙,就让孙策先离开了。
孙策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一样说出来了:阿楚变化真大,我和公瑾都要比不过你了。
秦楚:咦,周瑜也和你一起来了吗?
嗯。我们在司隶州附近遇到了李谨和一批黑甲将士,就知道是你的人。
他们被流寇缠上脱不开身,公瑾就留下来帮忙了,我把军队拨给了他,只带了一批轻骑进了城。
秦楚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郭嘉咦了一声。
司州啊
始终沉默的军师祭酒终于开了口,低低重复着孙策的话,兀地抛出一个问题:司州截住我军的那些人,真的是流寇吗?
孙策拧眉瞥了眼他,不知郭嘉具体是个什么意思。反倒是秦楚愣了一愣,立马道:
司州拱卫京师,周边自有校尉清扫,就算是黄巾余党,也不可能轻易出现在附近刻意拦下我们,多半又是世家的手笔了。
孙策眼皮一跳,唰地直起身,想也不想便道:我现在就派人回去!
安心,阿策。秦楚倒是不紧不慢的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阿谨阿湘都是我手下老人了,又有公瑾帮忙,面对那点人手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们隔着千里能想到的事情,他们一定也明白。
想来所谓的流寇,也不过是孙策所看到的罢了。真正的流匪是什么样,她的西凉士兵早在镇压西羌时见过无数次了,漫无目的地烧杀抢掠与有组织地拦截阻挠可差得太多了,阿湘她们看出来不止,也一定会将这些人杀个干净,斩草除根的。
她送走女闾的奴婢并不是机密,只是这些面黄肌瘦的女孩儿实在够不上壮丁的条件,因此世家们也没有在这方面找碴。
如此一想,动手的是谁,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
秦楚转头与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冲她笑吟吟地一点头,意思是:
蠢货袁术,又被牵着走了。
孙策:哦他压根没看到秦楚与郭嘉的眼神交流。
好啦,阿策。奔波这么久,你也辛苦了。她将案几上另一碗牛乳推过去,此时温度略降,恰宜入口,孙策心下一动。
我已让人收拾院落了,喝完这个,你就先去休息吧。
孙策点点头,他的确是累了。
然而他没有接过秦楚递来的牛乳。秦楚将碗推给他时,孙策眼神一晃,目光中飞快划过抹红色,当即伸出手,一把抓过了秦楚的右手手腕。
那只黑漆陶碗被他这动作带得摇了一摇,里头的牛奶星星点点地滴了些到桌上。孙策双手抓着她的手腕,果真看到秦楚手上绑着的红色抹额当年吴夫人亲手绣上的金线虎头,此时还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欸,阿楚,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秦楚手腕上那条抹额,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
自月前从寿春出发,这应该是孙策笑得最真心实意的一次了:
阿楚,你还戴着它呀。
窗外布谷鸟轻快地啼了两声,槐树上的绿叶随之微晃。
只可惜大将军府里的轻松惬意,终归是传不到其他地方的。
就在日光熹微,鸡鸣报晓的时候,另一封来自北方的密信,终于也传到了袁术府中。
这位自以为事态尽在掌控中的中郎将,终于在八月中旬收到了来自冀州的密信,露出了数月以来最为失态的表情。
袁绍关东盟主??他疯了??!
信使眼观鼻鼻观心,低头装鹌鹑。
可笑袁家二子,不过被将军府的伸出的手挡住了目光,居然也就泰然自若地各行己事起来,丝毫没有对看似平静的外界产生一点怀疑。
袁绍还在兢兢业业地拉帮结派、勉勉强强凑了个关东联军高喊打倒董卓,压根不知道雒阳城内早已进行了第二轮大换血;袁术呢,土拨鼠似的闷头和将军府硬磕,愣是没空出一点心思关注一下庶兄的动静。
等到关东义军声势扩大,风声透过墙缝传入城内,雒阳城内岁月静好不起来了,他的眼线终于姗姗来迟。
袁术捏着信帛的手狠狠抖了一抖,气血从四肢百骸涌上了脑袋。把信件一放,堪称神经质地站起身,在铺满莞席的书房内走来走去,嘴中念念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