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绪纷杂,不知怎地,脑中忽然跳出一个无根无由的问题:正常人能够隔这么远,射出这样的箭吗?
这问题就像一声钟响,勉强压制住了其余的杂念,好一会儿,辛敞才记起自己姓甚名谁,僵着身子地转过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剑堪堪卡在他皮肉外一毫之处,精准得如同刻意的恐吓。
辛敞一抿嘴,心还在狂跳,下意识地顺着那箭的来路往城楼下望去,未来得及眨眼,便猝不及防撞上一双蒙着汹涌杀意的绿色杏眼。
倘若生在寻常女子脸上,那应该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可惜她不是。
以城楼到城下的距离,他应该是看不太清楚的,然而或许是四天前的记忆太过鲜明,秦楚那双烁亮寒冷的碧眼几乎瞬间便从脑中闪现出来,未经允许便补齐了他视野里模糊的那部分。
辛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被极力忽视的恐惧又从五指间的缝隙里流窜出来,几乎要冻住他的思路。
泰雍!
正这时,身后又传来一声熟悉急促的呼唤。辛敞神色一滞,立马抽回扶着砖墙的手,飞快地整理好心绪,转身一揖,礼貌道:
县令。
刘凡冲着他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看见秦楚的军队已拍马向着城门冲了过来,表情顿时又难看了几分,连客套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他那双扶着城墙边缘的手比辛敞抖得还要厉害,表情以难以估量的速度从强颜欢笑转变为要笑不笑,最后转为啼笑皆非,表情可悲得连一向看不起他的辛敞都不忍心看了。辛敞暗自深吸口气,赶在刘凡前面飞快开了口:
大人,我先去城楼下看看将士们。
刘凡的表情总算好看了些,他颤巍巍地拍了辛敞的背,那张与行将就木就差一道城墙的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有劳泰雍了。
辛敞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只留下墙面上那支嵌入砖块深处的玄铁黑箭与县令刘凡面面相觑。
先生!
方才被他派下去守卫似乎是刚刚回来,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对着他一抱拳,又朝着主城门一旁的角落指过去:
县尉才去了东偏门调配士兵,时间紧迫,您要找的话要尽快了。
与此同时,城门外发出吁的勒马声,应当是敌方骑兵接近了。厮杀的声音隔着一道厚厚的铁门传进他的耳中,与夏季的蝉鸣交织成一道惨烈的奏曲,昨晚被黑夜笼罩的鲜血再一次缓缓流淌。
辛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一咬牙,提起长袍,飞快地奔向了那将士所指的偏门。
然后,他看到了
一身黑甲的敌军将士,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城门阴影处。
而她面前,是卑躬屈膝,面色惊惶的县尉周卓。
就在周卓弯下腰,从宽袍袖口中摸索出一张轻飘飘的信帛时,辛敞听到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刺耳的嚎叫那或许是□□凡胎遭受致命伤害后难以抑制的声音,不知来自秦楚军阵还是长葛县兵。
周卓大约也听到了这一声吼叫,手中动作一顿,紧接着便流利地将那信帛递给了黑甲士兵,像是又说了什么,紧接着便冲她极端正、极恭敬地深深低头,俯首一拜。
就在这一个瞬间,那些被辛敞奋力压制住的恐惧愤怒、自暴自弃,尽数入潮水般涌上颅顶,几乎要将他淹没在仲夏的晌午。
县尉周卓通敌。
对于长葛来说,这一定是最糟糕的答案了。
他不知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只感觉自己浑身发麻,耳边的声音再一次短暂地消失。他那双冰冷如二月寒尸的手,最终颤抖着伸向了怀中,僵硬地摸出辛宪英给他的那只锦囊,从中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布帛,缓缓展开。
投靠伏氏。
她清秀的字迹横陈在布帛上。
第119章
有那么一个瞬间, 辛敞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投靠伏氏?他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哭该笑。他冷不防想起辛宪英在书房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记得看锦囊,那时候她对城中态度如此冷淡, 是因为早就猜到了什么吗?
然而战场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 就在辛敞心沉到胃底的时候,不知哪方的一支暗箭噌的一声向周卓和那将士的方向冲过去。
他那颗并不坚固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拔腿就跑。
几乎就在下秒, 偏门处便传来士兵警惕的喝声:
什么人?!
辛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只是低着头跑。
周卓外厉内荏的声音被他抛在脑后,他慌不择路地窜进了熙来攘往的县兵之中, 顺着人/流走了两步,耳边声音骤然打起来,各类兵器的碰撞声夹杂着士兵们的交谈,潮水似的涌入他耳中,像是重回了人间。
辛敞脚步一顿,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 好半晌,才在阵阵呼声中意识到, 这些士兵是要出城迎战的。
县令刘凡算是寒门,身家到底比不过世家豪族,没有能力豢养太多部曲充入县兵, 因而被推出城门的除了本来县兵之外,只有长葛的壮丁了。
在前几年勉强的太平光景里,这些人为了生存勉强耕种着豪强施舍的田地, 饥荒时卖儿卖女、啃些树皮, 尚且可以过活。
辛敞依稀记得, 去岁深冬,他与辛宪英探亲归城,途中遭劫失了马车,乘着过路民夫的牛车回了长葛。
这件事于他而言微不足道,本该被掖在记忆的旮旯里永世不见天日,却在这么一个瞬间,决堤似的在他脑中奔涌起来。
在这过眼溪流般人群中,或许有过一个好心的人,曾在冬季傍晚遇到一对少年姐弟,不忍心他们在隆冬夜里流落城外,驮着他们回了城。多赖于他,那日辛敞还能如往年般在温暖的床榻上度过深夜。
可是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岁里,那些人的归宿又是哪里呢?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赴死的道路吗?还是说,他的尸骨早已被同袍们埋入地底了呢?
辛敞慢慢停下脚步,神情几变,最终停留在一片恍惚中。
如果再这样下去,结局如何,他甚至不须去想。
秦楚的那批玄甲军兵强马壮,根本不是长葛城那七零八碎的县兵可以抵挡住的。他们依仗着最初的坚壁清野,最多也不过挡个百十来天,再熬下去,城中粮草必然见底这还是在城中上下勠力同心的情况下。
然而县尉周卓已然投敌,士兵们昨夜遭过一场突袭,心中已怯了五六分这样的情况,除非孔伷的援军立马赶来击退敌军,否则城池必破。
就算他真的那样倔直,不想让自己的反抗沦为笑话,坚持要背离辛宪英的建议,可是依照眼下局面,他难道要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援军抵达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上面吗?
他微微阖眼,脑中走马观花地划过辛宪英借自己之名做过的种种决策。最后,那张写着投靠伏氏的白色布帛,沉默地展开在面前。
辛敞从小就听父亲评价他与阿姊,说辛宪英聪朗有才鉴,凤毛麟角,又评价他妥靠保守,大义不足,可是大义究竟是什么?
秦楚为皇朝正统出征为大义,那是因为她有选择的权力可长葛的县兵能够选择吗?刘凡替他们选择了袁术,他们难道能反抗吗?
对于命悬刀尖的小民而言,忠义气节是奢侈品,能够保全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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