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过是既贪慕尚公主的荣华,又不肯丧失夫主的权威,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肯失去罢了。”
朱恪勃然大怒,青筋暴起,举掌欲落。
朱晏亭这次倒未躲,叩齿咬唇,默默流泪,一言不发。
朱恪冷笑一声,收了掌,又缓缓敛容。
他将踢乱的衣摆慢整,望向盛怒之中的朱晏亭,他神情忽而软了一瞬:“你若不是非要和我最对,好好在家呆着,也不至于……”他冷笑:“你也是丹鸾台养出来的,你这么像她。我早该想到你肯定会去救李弈。不过,你和她不一样,她是天子骨血,是真的金尊玉贵,你不一样。”
朱晏亭缓缓启目,她眼前站的,容貌还是那个从前有些端方儒雅,会拉着她的手带她抓青蚨的父亲,可又不是了。
三年的养尊处优,他胖了,横肉挤上脸,迫向眼角,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晦暗浑浊。
“你与男子夜会之事,今天一早已经传遍了章华郡,你觉得天家还会要你这样的媳妇么?”他顿了顿,笑道:“不过父亲还是疼你的,我给你定了一门好亲事,我的学生吴俪没了妻子,正索续弦,你嫁过去吧。”
朱恪所说的吴俪,是章华郡的太守,他的门生,将近而立之年,去岁刚死了发妻,膝下有两子一女,纳的是续弦。且其人好色之名,章华无人不晓,家中仆妾成群,犹在外寻觅,不知餍足。
而朱晏亭,清清白白,才一十八岁。
朱晏亭从前只是有耳闻,父亲想要促成这桩荒唐的婚事,万万没想到他竟敢真的提出来。
朱恪从袖中取出一张礼单,递给她。
朱晏亭木然接过,慢慢张开,只见红底绢书,密密麻麻,写着雁璧束帛等纳采之物。其下落名,果真是吴俪。
她嘴角微扬,鼻中轻哼,竟是一笑,翻折绢书,递还了回去。
朱恪道:“吴俪是丹阳郡守,家里还有个表哥在长安作千石官,门庭清贵,娶你也算得上门当户对。纳采之礼,我已收下了。”
朱晏亭冷笑道:“雁璧都取来了,看来您是早有准备。所谓我与人夜奔,名声败坏之事,是否是您顺水推舟,特意让人传出去,以坏了我的名声,正好遂了你的意?你这么迫不及待抓着个由头想把我嫁出去,是怕我真与天子成了婚,返回来报复你?”
朱恪淡笑道:“你的婚事,本就是子虚乌有,你莫不是还痴心妄想,做着作皇后娘娘的梦?也怪你娘没见识,骗了你这么些年,天子若要纳你,早立了太子妃,何必拖到现在。我已得了信,中宫之位已定了婕妤南夫人,奉常都在选吉日了。”
他袖了礼单,背手回过身去:“能嫁给吴俪已经是你的造化,你去白沙渚待嫁吧。”
白沙渚在云泽中央,两面湍流深水,就算是会水的人都极易被大浪卷下去,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朱恪厉声唤仆,数个精装力士走进来,竟要押解她走。
朱晏亭抬起手,制止他们:“我自己会走。”
最后一丝希望也湮灭于此。
她转过头,深深看向厅中负手背立的朱恪。
深深吸一口气,喉头至心间连着一片冰凉。
每吐出一个字,亦如一把倒刃,划拨在喉口。
“圣人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古今天地、君臣、父子之道,莫不循此。”
轻揽衣袍,缓缓拜倒,躬身向前,额触冷砖,重重叩了三记响头。
“今日父亲视我如土芥,防我如贼寇,弃我如敝履……天伦恩义,就此断绝。”
第11章 章华(十一)
朱晏亭从丹鸾台离开,到云泽之畔乘上了给她备上的船。
船头放了几笥衣物、簪环、饼饵,一个粗布裹身一脸稚气的小丫头。想来就是朱恪准备的所有嫁妆了。
她船方离岸,岸上有一阵小小骚动,只见一个黑影纵身跃下滔滔江水,在众人惊呼之中,慢慢朝船游来。
靠近才看清是长公主的旧仆鸾刀。
朱晏亭惊唤“鸾刀姐姐!”
鸾刀身长,颇有勇力,竟真破过凌凌白浪,游到了船边,朱晏亭伸手给她,她握住她手,挨着船舷爬上来。
鸾刀浑身湿淋淋,才挨着甲板,便附身下跪,在木板上扣下了一滩水印:“女公子,我愿追随你。”
朱晏亭搂着她扶起来,把着手臂,见她眸中凛意昭昭,心意已定,紧紧握住她在江水中浸泡得冰凉的手,目中泪光流转,缓缓点了点头。
鸾刀是长公主的陪嫁,与兰舒云一样都是从宫里出来的。
鸾刀更得长公主的喜欢,从前长公主领兵打仗的时候,还让她也着甲胄,陪侍左右。因此从小朱晏亭也和她接触更多。
朱晏亭自笥中取出干爽衣袍,给她披上。
是时江上起风,波涛汹涌,风卷的竹编的船帘扑簌簌打在船壁,前后艄公仆役呼和之声,此起彼伏。
“长公主走后,女公子受苦了。”鸾刀望之年有三十许,鬓边虽还未见霜华,眼角已有风霜之色。她看了朱晏亭一眼,就不自禁落泪:“我是看到船快开了,才有机会泅水过来,可再不去了。若长公主在九泉之下见您如此模样……恐怕,心都要疼碎了。”
朱晏亭临此骤变,方与血亲决裂,此时听她提起亡母,如何忍得,嘴唇微颤,滚下泪来。
鸾刀将她搂在怀里,见她面藏一畔,隐忍抽泣,痛切若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不由得心痛如绞。
船遇上江风,前行缓慢,到白沙渚时已至正午时分,船只放下人后,留下些食物和水,便即反行。
白沙渚上原先也有一些亭台馆榭,是长公主在时所修,只为泛舟江上钓鱼时偶然来住,取些野趣。因此陈设并不豪华,只一院,四五间房。
房屋这些年无人休憩,任凭风吹雨打,已坍了一座墙,唯有两三间还住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