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还是有牙齿的,吃东西也不需要很费劲,还会把自己喜欢的食物喂给池毅,问他好不好吃。
池毅会背着她走上山,到山头看看日出或者日落,这也是她最喜欢的事情。每次看完,她也没有急着走,而是在一块墓碑前停留一段时间。
她早就忘了伏虎,只是不知为何走到这里总会下意识停留,心里还会有一阵莫名其妙的伤感。
他们饭后会去公园散步,石凳被阳光晒得烫人,凳下有枯黄也有新绿的落叶,还有一卷干瘪弯曲的果皮,树荫下爬满青苔的石阶散着潮湿的气。
两个老人依依恋恋地牵手拥抱,互相抵着额头,诉说万般情意。
“我、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我家里管得严,我得回去了。”
“那你明天还来吗?”
“唔……来吧,你不是一直在这儿吗?”
“嗯,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恋恋不舍的情人交颈缠绵,“我得回去了”说了一遍又一遍,“我会一直在这里”也答了一遍又一遍。
“我回去”的原因是家里管得严,不是我想回去,是我不得不回去,所以“我得回去了”,其实我是想跟你一起待在这儿的。
“我会在这里”的原因是想等你,不是漫无目的地来这里,而是因为你会来,所以我一直在,其实是我爱你,很爱你。
2049年春。
六十九岁的许蓁把所有人都忘了,但她只记得一个名字,她也只记得一件事——千万不能把这个名字忘了。
她躺在床上,面容温婉平静,周围站满了儿孙,神情戚戚。
她用力地、坚定不移地握着一个老男人的手。
问他:“池毅、池毅回来了吗?”
老男人点点头:“他回来了。”
她轻轻“噢”了一声:“那他怎么还不来找我?”
“他马上就来了。”
池毅站起身,许佑便上前接住了许蓁的双手,叫着她:“妈妈。”
许蓁的眼神有些茫然,似有些分不清他是谁,却有一种熟悉感,以至于她这一瞬间舍不得推开这个孩子。
也正是这个瞬间,房门打开了,她看到一个男人从暗处走来,他周遭都是沉寂的暮色和阴暗,但随着朝她走来的步伐里,光亮洒满他全身,愈加光明,恍如早春时节的晨露。
见他渐渐低头,单膝跪在她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记忆如潮水涌来,许蓁颤抖着手:“池毅……”
“蓁蓁,我回来了。”
那是许佑第一次见到这个高大伟岸的男人泣不成声。
他跪在母亲的床边,握着母亲早已泛冷的双手,身形佝偻,抱着母亲的身体痛哭流涕。
许佑这才意识到这个男人早已年过古稀,将至耄耋。
自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父亲沉默寡言,习惯独自一人生活在南山云顶的后山小院里,帮母亲侍弄花草。
他行将朽木,愈发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了。
就只有姝雅能偶尔跟他打趣,她经常打着池毅的名号作威作福,每次许佑想让父亲跟他们一起住的时候,姝雅都替父亲反驳了哥哥。
“老头年轻时可是混道儿上的,谁敢去说他?我可不敢啊。”
“我去叫爷爷回来。”六岁的许怀安道。
“你?你别到时候直接跟你爷爷一起待在山上不回来了。”
“我才不会呢,爷爷喜欢听我背诗。”
许怀安在丁叁的带领下来到了小院里,池毅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毅哥。”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池毅缓缓睁开松弛的眼皮。
丁叁老了也依旧壮硕,看着身子骨特别健朗结实,他留着寸头短发,这样就不用打理白发了,还显得年轻些。
池毅拍了拍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坐。
“身体怎么样?”
多时不开口,池毅的声音苍老喑哑。
“挺好的,毅哥,你感觉怎么样?”
池毅笑了一声,朝他瞥过去。
丁叁神色为难,挠挠头,“毅哥,你非得要……”
“带来没?”
他声音虽苍老,但威严依旧不减当年。
丁叁登时噤声,只是手有些颤巍地递给他一包东西。
池毅打开时,顿了顿,看着丁叁道:“你腰间的伤还是要注意点,走路慢点,别以为当时年轻,挨了一枪没什么事。”
丁叁嚅嗫着唇,眼睛看着暗白的天色,鼻音很重:“嗯。”
池毅看着六岁的孙子捧着一本书在花草中转圈玩弄,眼神温柔,此刻的怀安很像小时候的许佑。
他吩咐着丁叁:“屋里头,有我写好的东西。”
“他们都大了,我也要去找她了。”最后这句话,他像是喃喃自语。
丁叁没法去看池毅,只是看着天边那团火烧云,说:“毅哥,太阳快下山了。”
“是啊,日落真美。”
他常常觉得人生太短了,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四十年,他还要带她去看好多地方的风景呢,她肯定很喜欢。
来世,他一定要早点遇见她。
日落霞光铺在男人脸上,他那满头的白发闪着金光,手边抱着一盆温婉秀丽的栀子花。
许怀安捧着那本书一字一句地念诵:“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蹦到了池毅的身边,歪头疑惑。
“爷爷,你睡着了吗?”
……
若山水通灵,花草识物,便知他情满南山,磐石不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