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栗三义的空气,永远飘散着一GU若有似无的木头香气。这香气并非单一,而是由数十种、数百种木材的芬芳分子,交织而成的一首嗅觉交响乐。有台湾桧木那清越如高山云雾的凉意,有樟木那辛辣提神、足以驱逐整个夏天昏沉的霸道,也有檀香那沉静安神、带着一丝宗教意味的悠远。这些气味,从水美木雕街上栉b鳞次的每一间店舖里渗透出来,混合着亚热带午後的Sh热空气,最终凝聚成小镇独一无二的灵魂。
时值周四午後,并非假日,街上的游客不算多,却也未见冷清。三三两两的旅人,多是真正对木雕艺术抱有兴趣的行家或是寻求灵感的艺术系学生。他们穿梭在街道两旁,时而被一座与人等高、气势磅礴的达摩木雕所震撼,驻足仰望;时而被橱窗内一组JiNg巧可Ai、以猫咪为主题的袖珍雕刻逗得会心一笑。男男nVnV的穿着也颇具特sE,许多人偏Ai棉麻质地的衣物,宽松的长K,舒适的布鞋,彷佛是为了配合这座小镇不疾不徐的步调。他们与呼啸而过的砂石车、骑着老旧机车送信的邮差、以及在自家店门口泡茶聊天的本地居民,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生命力的、流动的街景。
这条街,像是一座活的木雕博物馆。有光鲜亮丽的现代艺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每一件作品都被当作稀世珍宝,用JiNg准的灯光照耀着,标价上的零多得让人咋舌。但更多的是像「怀木居」这样的老店舖。
「怀木居」静静地座落在街尾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没有气派的招牌,只有一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旧木匾。店门是传统的木制格子门,终年敞开着,像一位沉默的老人,欢迎着所有愿意驻足的过客。它的店面不宽,纵深却很长,走进去,光线便一点点暗了下来,彷佛从喧嚣的现实,踏入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洞x。
空气中的木香,在这里达到了最浓郁的顶点。左手边靠墙,堆叠着从各地收来的木料,高的矮的,粗的细的,每一块都等待着被唤醒的命运。右手边的墙上,则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雕刻工具,上百把大小、形状、功能各异的雕刻刀,整齐地cHa在刀架上。它们的木柄,都被主人的手汗浸润得油光发亮,闪烁着温润的包浆光泽,彷佛每一把都有自己的故事。地上,是经年累月踩踏而变得圆润光滑的木地板,上面永远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扫不乾净的木屑,那是无数作品诞生时留下的「骨灰」,也是勳章。
林静默就坐在这间老店舖最深处的角落里。
他二十四岁,正是一个年轻人最该张扬的年纪,但他身上却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穿着一件领口已经洗得有些松垮的灰sE棉T恤,一条方便活动的卡其sE工作K,K脚卷起,露出结实的脚踝。无论上衣还是K子,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层细细的木屑,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一片乾燥的雾气中走来。他中等身材,T格因为常年搬运木头而显得结实,一头略长的黑发随意地垂在额前,显然有段时间没空打理了。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当他专注於某件事物时,那双眼睛会变得异常深邃,像一潭古井,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浮躁,都隔绝在外。
此刻,他正专注於手中的那块巴掌大的h杨木。他左手稳定地托着木块,右手执着一把小巧的尖头刀,屏气凝神,刀尖在木块上轻柔而JiNg准地游走。随着细如发丝的木屑不断剥落,一只蝉的薄翼,正逐渐从木块中挣脱、浮现。那翅膀上的网状脉络,清晰得彷佛能透过光看见另一边的风景。
这件作品,他已经断断续续雕了半个月。他不是为了完成订单,纯粹是为了一种自我挑战,一种与木头之间心领神会的对话。但他心中也清楚,这种JiNg巧到极致的「炫技」之作,在这个讲求快速、廉价、有「卖点」的时代,根本无人问津。游客们更喜欢那些造型粗犷、寓意吉祥的量产工艺品,它们被成堆地摆在观光区的店门口,价格便宜,雕工粗糙,灵魂也同样粗糙。
想到这里,静默的刀尖,微微一滞。一GU熟悉的、无力的烦躁感,如同午後的cHa0气,悄然渗入心底。他放下手中的作品,r0u了r0u酸胀的眼睛,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麦茶,喝了一口。茶很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也像这门正在凋零的传统手艺的未来。
「哼,静默,你的心又乱了。刀也跟着钝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的方向传来,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严厉。林静默闻声抬头,看见自己的师傅,六十多岁的阿坤师,正背着手,踱步进来。
阿坤师的穿着,数十年如一日。永远是一身灰蓝sE的、盘扣式的棉麻唐装,K子是宽松的灯笼K,脚上踩着一双底子很厚的黑sE布鞋。这样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像个从武侠片里走出来的、隐居市井的扫地僧。他身材瘦小,背也有些驼了,但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彷佛能看透木头的年轮,也能看穿徒弟那点隐藏的心事。他身上,永远带着一GU老茶叶和陈年桧木混合的、让人安心的气味。
他走到静默身旁,也不客气,直接拿起那只雕了一半的木蝉,拿到光线下,眯着眼,仔细端详了半天。他先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赞许徒弟的刀工,但随即,又毫不留情地摇了摇头。
「工,是好工,天底下没几个年轻人有你这手稳劲了。」阿坤师将木蝉轻轻放回桌面,声音里带着惋揄,「可惜啊,只有工,没有气。你雕的,是一只蝉的屍T,是个标本。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有一丝人气,也没有一丝蝉气。」
静默有些不服气,忍不住辩解道:「师傅,可木雕追求的不就是JiNg准和细节吗?我想把每一个地方都做到最好。」
「最好?」阿坤师冷笑一声,他拿起静默的雕刻刀,在蝉的翅膀上,用一种看似随意、却蕴含着奇特韵律的手法,轻轻地、快速地划了几下。那几道痕迹,破坏了原本完美的翅膀纹理,却奇蹟般地让整只蝉,都彷佛活了过来,那翅膀似乎真的在微微颤动,发出夏日午後的鸣叫。「什麽是最好?把木头雕得跟真的一样,那是工匠。能把木头的魂,把你想说的话雕进去,那才叫师傅!你看看,你雕的这只蝉,我看不到它奋力挣脱泥土的样子,听不到它在枝头上用尽生命嘶鸣的声音。我只看到你在炫耀,看,我的刀工多厉害。你雕的不是蝉,是你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骄傲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