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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吵来吵去无非是那么几句,当初就不应该在一起,为了孩子,之类之类。徐春莲用近乎尖叫的嗓音大喊:“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现在为了小孩忍一忍怎么了,等他十八岁了再谈离婚不可以吗!你在外面到底有多少女人,啊?”
叶行之表情淡漠地听着,被迫听着,毕竟他没有选择。
匆匆回来的叶常青最后还是甩下一句“你现在真的彻底疯了”就走了,也许连鞋都没换下来过。徐春莲摔上大门之后开始哭,声音比刚刚要小很多,但这个家隔音实在太差了,叶行之觉得她的哭声和在耳边没什么区别。
等哭声弱了,叶行之才开门出去,他只是想出去上个厕所,但又被沙发上徐春莲的身影钉住。徐春莲蜷缩在沙发的角落,不再像个无所不能的母亲,而叶行之不能不过问。
他没有坐在徐春莲旁边,而是拖了一张塑料椅过来,坐在徐春莲面前。因为他觉得沙发太脏了,用了许多年,尽管徐春莲信誓旦旦自己每年都有清洗,但叶行之总觉得以她的洗法,沙发未必会更干净——在天台上晒一整天的沙发布套只会有更多灰尘和细菌,而海绵沙发里头,说不定早就成了蟑螂臭虫的窝。
徐春莲立即过来抓住他的手,脸上泪痕已经干了,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考省内的学校吧,市内没什么好学校妈妈知道,隔壁市呢?离妈妈近一点吧,妈妈只有你了。”
叶行之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一秒他后悔走过来,也许他应该绕过徐春莲直接去洗手间,再直接回房,不应该逗留在沙发前。
徐春莲似乎并没有想从他这里要一个答案,只是继续:“你爸爸这些年没有给过这个家一分钱,都是我在养你,妈妈尽力了,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呀……只是错在和叶常青在一起,是不是?”
徐春莲又要开始讲这个叶行之听了无数遍的故事了,年轻的俊男美女如何在中学相识又互相欣赏对方自视甚高的才情,又因为叶常青去上大学,徐春莲家里不支持,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他们在大学后街的餐馆里重逢,叶常青靠着写一些酸诗最后打动了她,徐春莲义无反顾地和他在一起,并不断用自己的工资养着叶常青。
然后当然是结婚,婚后当然生了小孩。但年轻的徐春莲只会对这个世界充满幻想,不知道小孩意味着随机的一身呕吐物、尿布里糊烂熏臭的粪便、哺乳时难以忍受的疼痛和半夜三点的啼哭。
徐春莲的所有漂亮、才情与善解人意在那一年被消磨掉。她学会了攒下每一分钱,学会了挑菜市场里清仓蔬果里成色最不错的一批,学会了挤进比她大二十岁的阿姨群里争抢超市限购打折的鸡蛋,也因此学会了高到近乎尖利的嗓门,她学会了——叶常青说的——“市侩”。
可是市侩又有什么错呢?徐春莲经常这么说,叶常青下班回来之后只在沙发上躺着,拖地的时候会把脚抬起来,仅此而已,但他依然心安理得地说:“你变了。”
他看不上徐春莲了,一个市侩、粗俗也拿不出手的女人,一个再也无法和他谈论北岛的女人,叶常青时常可怜自己,被关在一个称作家的牢笼里,和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以及只会吞噬金钱的小怪物一起。
叶常青早年还会想,是不是自己只是喜欢上了想象中的徐春莲?但那个给他回过诗歌的徐春莲也是真实存在过的,还会因为嫌弃自己名字太土气,给自己取了笔名“抚菁”。都是植物,但比春莲好太多。
他们一路吵架,吵到叶行之上小学、初中,直到叶常青被人骗去赌博丢掉三十多万,不是个大数字,但足够让他们这些年的储蓄打水漂,于是他们又从还算干净的旧小区住回筒子楼。
等叶行之上了高中,家里好不容易还清债务,叶常青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婚,但徐春莲不同意,坚持要等叶行之成年。两个人就这么吵着,叶常青几乎不再回家,叶行之有时候觉得,自己都要忘记他的脸了。
叶常青只在他六七岁的时候和他亲近一些,年龄虽小但已经开智的年纪,叶常青教他书法,教他写出和自己一样飘逸的字,但叶行之总是不愿意学,叶常青也只能放弃。
再大一点之后,叶常青就觉得叶行之的眼神过于渗人,一个小孩怎么会有一双那么平静、平静到有些憎恶的眼睛。他怀疑是徐春莲教唆的,他们又吵一架。
那时候,旁观着的叶行之恍然大悟,这个家里的怪物制造机,是自己的父亲。
徐春莲对叶常青还抱着某种期望,不然她不会从叶行之小时候开始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故事,重复叶常青还爱着她的情节。叶行之无法理解这件事——为什么要互相折磨,为什么不爱了不可以分开?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