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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行之几乎从没带过朋友回家,唯一一次是在初中,那个男生家里不算富贵,但住的也是明亮宽敞的现代住宅,来到他家的第一句是:“这也太可怜了。”
他是真的觉得叶行之可怜,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也没有故意冒犯谁的意思,但叶行之感到极端难堪。他忘了那天是怎么招待同学的,又是怎么送他走的——送走的原因似乎是他并不太愿意在叶行之家里上洗手间,不是厌恶,而是真的无法接受那样狭小的、竟然也要塞下一台洗衣机的厕所。
叶行之惧怕被怜悯,他宁愿对方面对这里露出的是嫌恶。
但沈濯只是很自然地问他从哪边楼梯上去,叶行之指了指,他就往上走。
筒子楼很长,两侧都有楼梯,但都是一样的破。扶手已经没法扶,斑驳的墙壁坑坑洼洼,也充满了意味不明的涂鸦和字迹。沈濯觉得很有趣,路过几句有意思的话还一一念了出来。
“乌拉那拉,作业消失!”
“小美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猫咪。”
在四层转角,沈濯看到一句话,顿了顿才念出:“也许跳下去并不是答案。”
叶行之心脏收紧一瞬,因为那句话是他写的,写于最后一次从天台上下来那天。那时他回到四层,刻墓志铭般认真地留下这行字,祭奠过去每一个想跳下去的瞬间。
“确实不是。”沈濯嘀咕了一句,按照叶行之刚刚说的方向往前走。
筒子楼的走廊很长很长,一条走廊里能路过至少五六户人家,由于地方窄小,走廊上全部堆着鞋架、鞋盒,还有一些错落的绿植。
养绿植的人意外地不少,大部分人都会摆两盆在门口鞋架上,让逼仄狭小的走廊多了点活气。
叶行之带着他穿过一只躺着晒太阳的三花猫、几间从外看进去只有一平米但飘香十里的厨房、悬挂在头顶随时能碰到的衣服,然后是他家——防盗门已经锈迹斑斑,只能用钥匙开,但其实随便用什么都能轻易打开。
因为叶行之有请家政定期来简单维护一下,所以进门时并没有看到太可怕的东西,比如乱窜的蟑螂和过厚的灰尘。
叶行之开了灯,带他进了自己房间。一间很小的房间,只够放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衣柜则是和床连在一起悬空的那种。
书桌上的书从他上大学开始就是那几本,后来并没有被太用心整理,依然维持原样堆叠在那。沈濯征求了同意之后翻开看,都是些他平时不太会有兴趣的文学著作。沈濯拧着眉毛想,怪不得他和李识源能有共同话题。
他注意到一本书里有一角明显的卡片,抽出来后看到内容愣住,递给叶行之看。
上面写着:我经常觉得,喜欢同性是一种祝福,并不是诅咒。希望你也这么觉得。毕业快乐叶行之!落款是傅鸢。
而祝福被重重地圈起来,另一个笔迹写着:没错。又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不同颜色的马克笔,画了一道小小彩虹。
叶行之反复看了几遍,突然笑起来。沈濯并不知道这张卡片的好笑之处在哪里,因为叶行之其实正开始掉眼泪。
笑了好一会儿,叶行之才说:“我终于知道她走之前为什么那么说了。”
徐春莲也许感应到自己命不久矣,去世前两天总抓着叶行之聊天。那时候的她已经不再像几年前那么尖利偏执,叶行之变得喜欢和她说话,似乎能借此弥补一些青春期缺失的温柔。
那天叶行之只是在削苹果,徐春莲看到隔壁病床有人送上一束蓝色鸢尾,她突然问叶行之:“你高中谈过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傅鸢?”
叶行之点头,徐春莲又把视线转向窗外,那天很晴朗,是春节前天气最好的一天。徐春莲想必也醉心于这样的好天气,她回忆起一些少女时期才会炫耀起的学识,说:“名字很好听,鸢尾花在希腊语里是不是彩虹的意思?”
削苹果的手停下来,叶行之尽量不外露自己的惊讶,说:“好像是的。”
“彩虹,彩虹很好啊。”徐春莲躺在床上,眉眼都舒展开来,仿佛彩虹就在眼前似的,又说:
“要是妈妈知道走之前只能看到你谈那一次恋爱,当时就不拦你们了。妈妈其实也不是那种老顽固,生你之前我参加的活动都很新潮的。当年……只是没有钱让我继续念书而已。”
讲这段话的时候,徐春莲看向叶行之,而叶行之垂下眼,不知怎么作答,也就没看到徐春莲的眼神。
那是独独属于将死之人对世界的谅解,她终于意识到人的渺小,一生最紧要的事情只应该是高兴。她很迟地遗憾起来,憾于放弃了那个和同学在广场上高声朗诵北岛“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的自己。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