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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信不过我自己啊。”
他闭上眼睛,
“师兄从来是有主见的人。游走世间而不迷失,我相信你的选择不会有错。
“可是我,我……
“软弱无助,该怎么面对征程……”
长发青年看着他,原本愤怒的神情在此刻呆然:
“你……你不能这么想……
“你当然可以一个人走下去……”
兽医垂下眼睛,惨然地摇头笑了笑。他打开行囊,像要取饯别的赠礼,由此做出最后的了断。然而这时,身旁一个轻轻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必担心。也许能让我,试着解开你的烦忧?”
两人皆是一愣。回过头,看见银发人静静站在那里。
他也是清寂低婉的模样。淡灰色的衣服,朦朦胧胧,像某种出神时看见的白日梦。银发人对兽医说:“你方才提到,也许自己的视觉出了偏差。既然怀疑,那么有意愿,恢复过来吗?”
兽医问:“怎么、怎么恢复……”
银发人将手覆在衣襟上:“我有妖刀。可以切除篡改感官的力量。”他的襟口上系着一朵白花。银发人说:“只是不知道,这把刀,是不是还听我所用了。”
他将白花取下,衔在嘴里。银发人来到兽医面前,闭上眼睛,一只手轻轻点在他额头。兄弟二人都是愣愣的,银发人的动作那么轻缓,像不曾移动,却行云流水来不及防备。兽医眼中浮起白雾,好像某个结界在体内飘转,翻卷流云溢出瞳孔。长发青年不禁唤道:“你怎么样了!”但兽医并不显得痛苦,片刻后睁眼睛,瞳仁从迷雾蒙蒙化作了清亮。银发人也撤下手去,嘴唇白花像夏日的薄冰,袅袅飘虚不见了。
长发青年疾步走上前:“这是……什么妖刀?”兽医眨眨眼睛,缓缓看向他说:“师兄,我刚才,好像又看到小时候的事情了。你陪我温习医书,帮我一条条分析难辨的症结。遇到棘手的情况,也是你告诉我如何保持镇定,相信自己的技艺……好像心又被温暖一次,不觉得害怕了。”他抬起头,带着眷恋又惆怅的笑容道:“啊,没有解决嘛,我看见师兄,仍然是半块磁石的模样啊。”
银发人听了,微微垂眸,也笑道:“看来我的刀不好用。真是惭愧。”兽医摇头:“无甚。我也终有一天要独自远行的。”他打开包裹,取出先前用来赠别的礼物。是一只白瓶子。然而刚拿在手,他身旁的小马忽然一跳,前蹄腾起,竟生生将瓶子撞落了下去。“诶呀!”白瓶滚落,延山坡一路流转下去。“那是我留给师兄的一些药膏,一定是味道太呛,把马儿激得跳起来!这下可要摔得稀碎。”
长发青年看向坡下:“什么药瓶,可是很珍贵?”他仔细找着,但山路幽曳,丛丛的植被间什么也找不到了。“不珍贵,瓶子是捡的,我看质地清透又坚实,拿回去洗净了装药材。我听闻粉屋主人喜欢养猫,于是制了些药膏,以备猫儿常见的几种疫病。不过现在都没了。”
银发人轻轻插嘴说:“不会摔碎的。”长发青年也宽慰道:“无妨。我在山里,有的是时间找寻。你快启程,别耽误了路数。不过,——”他忽然一笑,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疼爱和轻蔑:“你别忘了,你能制的药,都是我手把手教你练会的。你能做出来,我就做不到吗?
“或许,有一日我能想开,也会重拾兽医的行业吧。”
兽医也笑出来,倾身,拱手道别:
“是啊,是我忘记了。
“从此铭记在心里,远游时,不觉得孤单。”
他们也同银发人道谢,随后走去了各自前行的路途。嘚儿嘚儿的马蹄声,像叩在心底某个清亮又坚强的地方。
银发人静立了一会儿。
蓦然低头。又看了眼行囊里摊开的那本诗集:
“陌路别枝人散去,不惜一别一心死。
“与君三年若浮生。换得分离长相思。
“(长路分道,陌生的人们走散去,彼此无动于衷,不知一次分别就死过了一次。
“我与你多年共度。
“曾幻想能成为一生的缘分,也许就是用来,换一次珍重的离别。
“长相思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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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发人坐上马车,从怀里取出那块金色的宝石挂串。像是掬了一捧霞光在手里。周围芦花仿佛将融的雪,渐渐遗落身后看不见了。
可这时,有人突然叫住了他。
“喂——
那个嘹亮的声音喊,
“有个东西,你是不是忘拿了——”
说话的人举起手,把一只白瓶子朝这里扔过来。
银发人回首望去,不禁睁大了眼睛:
“空仔?还有幺幺?”
他们捡到了山里的白瓶?
空仔和幺幺,也触碰到了白瓶?
银发人忽地想起来:是。是的,他们说过,曾看见峦先生写诗,诗的灵感如青色小龙飞入他的脑海。
这是幻象吧。
却没办法再斩除,也是峦先生留下的最后纪念。
白瓶划过空中,怦然砸在马车车棚上。弹了一弹,不知去到了哪里。
“啊——偏了。”两个少年惊呼道。其中的空仔,大病初愈,面色中仍能得看出苍白。
但他稳稳当当立在微冷的风中。
幺幺站在他旁边,穿着寺庙的青色长袍。他举起手大声朝马车呼唤:
“诶呀,抱歉抱歉啊。——你走啦?一路顺风!!”
他身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像是要离家去上学,被家里人结结实实塞满了衣服、零食、和妈妈亲手缝的枕头。
银发人愣了愣,不禁微微笑出来:“你要回寺庙了?幺娘同意你继续去学习?”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朝气蓬勃。空仔也笑着,和往常一样平静又略带老成。“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两人逆着风大喊道,这时,还有一个身影从树丛钻出来,好像故意躲着要给人一个惊喜:“看,我和他们在一起——我也要去寺庙里啦!!”车夫跳到山路边,穿着长长的青布袍,笑容满面地也使劲挥手:“我应聘去当庙里的帮工,也负责照顾这两个小子——!!”三人都用力告别着,幺幺最后呼唤了一句:“我们一定会再见你的!啊啊啊,好想有个时空隧道,能随时去到朋友们的身边啊——”
“时空隧道”?
银发人眼眸一闪。
他久久回望着,直到一切景色隐没在芦花中,经过不知哪一个空间的临界点,忽然变作浮白再看不清了。
银发人低下头,又去拨弄他的宝石。
——好险,可算从小男孩手里要了回来——银发人注视着亮闪闪的金色,蓦地张开嘴,兀自轻声说:
“‘隧道’。
“是啊,是有的。玉商店地下,就有一条能通往世界角落的隧道。”
跨越距离。跨越隔阂。有着人间不该有的特质。
操纵隧道的玉商店主人,有着人间不该有的能力。
——也就是说,还有冲突悬而未决,那个人,还要回来打理的吧?——
银发人一笑。
眼眸闪动,露出一丝雪色般、又带着凶险的光芒。
——或者,就算没有隧道也无妨。
这颗宝石,也是藏有玄机的呢。——
它不是一颗宝石。
是被宝石封印住的、活生生的人。那个艺术家。银发人在烈火中,用法术救回来的那个。
宝石颜色,原本是橘红色的。就像小男孩说的那样。
可现在却慢慢变化。也出现了许多裂纹。
因为银发人,悄悄地使用了秘术。
他从怀中取出一抹蓝烟。
是真的一抹烟雾。幽幽飘拂在指尖,蓝得能让人心恍动。
这是从仙山瓷罐散发出的蓝色。
瓷罐中,有一块蓝宝石,银发人先前已交给了栀子。
但这抹蓝色的烟,他没有交。
是的,银发人撒了谎。
也骗取栀子的信任,私藏了不属于人间的秘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