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李清夷眸中跳闪一下,少年表情并无变化,手指稳稳翻过下一页,蝇头小字工整清晰,所叙却全然是与先前相逆的行气之法。
长明灯幽幽闪烁,映照着少年蹙眉沉思的面容,他试着按照批注所言,反将道剑之息回引,少年于剑之一道悟性奇高,将剑息带入周天,乃是一项闻所未闻的绝新尝试,古剑肃杀罡烈的气意稍有不慎便会损伤经脉,然而他气定神宁,调转缓慢却已尽得精微之处,竟与方才道剑中灵力流转的走势分毫不差。
道剑寒旷的灵息如潮水在体内涨落,归海后残留的剑意久久萦绕在少年心头,千古道剑悠远的回声仿若蕴含着无穷幽畅妙理,往复周天,平日武学中滞涩处尽被打通、不解处尽被点透,他渐渐在那方新天中忘我,躯壳沉重地脱落,唯余神魂通透无比,在苍茫中飘升、飘升,拨开云端,仿佛能略略窥见天穹后那不可为凡人所见的,金辉灿烂的道之峰巅。
天生剑骨在血脉中躁动,令少年本能地向那渺茫之界更深地钻研,冥冥中他意识到自己正借道剑残留的上古剑意接近着什么,然而宛若懵懂又宛若彻悟的幽妙感受摄住全部心神,除却拼命抓住那一丝灵光毫不能再作他想。
师兄,师兄?你在这里吗?
然而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敲门声,李清夷在冥想中转眼望去,才发现头顶漫天漆黑,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
不小心忘了时辰,让阿雪担心我了。
回去,回去吧。
他恍然想道,试图敛起向上飘游的神魂,然而一念横穿心思,气行走岔,轻盈的魂魄登时竟如缚大石,清澈的领悟转瞬间消散无踪,他一下子感觉到肉身的浊重,被拖拽着向下极速坠去。
咳!
少年猛地睁开双眼,口中喷出一道血箭,身躯难以支撑,向前扑倒在蒲团上。外头的师弟正将门推开一隙,见他如此,连忙跑上前来。
师兄?
伏雪没瞧见地上血迹,只努力托起他的身子,连声唤道:师兄,别在这儿睡,要受凉了。
李清夷吐气滚烫,身上却冷汗如瀑,烛光胡乱涂抹在他微微扩散的瞳孔里,入秋的夜气清澈冰冷,青石地板返潮冰冷师弟手臂好温暖,可那温暖也渺远地隔着皮和肉,天地颠倒,他在倒着坠落,陷在虚空里什么也抓不住,用力扭过头向下看去,那点暖意像零落的星光,只一霎便遥远得不能看见了。
清夷师兄!
一个月后。
秋阳温煦,庭中黄叶纷飞,有如蝶舞,树下一人正在摇头晃脑地拨琴,两条八字眉上下抖动,显得十分陶醉。
冯师叔。正在忘我之际,旁地忽有人启口唤道。冯尘嘣地弹出个错音,遭此打扰,他倒是也不着恼,向来人笑道。
是清夷呀,今儿怎么有空到经堂来了?
那悄无声息间入得院来的少年,自然便是衍派首徒李清夷。
只见他自怀中取出一本旧书,恭恭敬敬两手奉上,道:清夷前来归还心法。
这才多久冯尘愣了下,惊讶道,你就学完了?
只是记在心中了。李清夷垂眼答道,古籍珍贵,清夷不敢擅留太久,只道尽早归还经堂保存,往后自行消化便是。
冯尘挠了挠头,半晌才干巴巴道:好既然如此,要是呃,要是有什么记不清的,你可随时再找我借阅。
李清夷点头应是,又问:冯师叔,师父之后,可还有旁人查看过这本心法?
冯尘接过书往藏经室去,边走边答:自来只有掌剑能学这心法,旁人可都是不准看的我执掌经堂,也要守这规矩。
李清夷在后应了一声,便不再多问,冯尘心下生疑,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自家首徒神思似有出离,澄明眼眸浮现晦色,却也如同被一场秋雨搅浊一般。
与这弟子相处,惯来有种亲而不近的别扭感,说他是心思通明也好,可人心岂如至清之水,真若无鱼,反倒不像人了。
他晃晃脑袋,决定将多余的思虑摇出去,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那积灰叠着指印的锁头却不经钥匙捅进去便砰地砸到了地上。
啊、啊哈哈我这脑子,上回忘了扣上锁了
冯尘登时面露尴尬,忙偷偷再觑一眼弟子神色,李清夷只无表情,秋水眼眸静澈如凝,冷淡神色,竟与李孤芳出奇相似。
冯尘忽然感觉到一线秋凉漫上脊背,眼前的少年无端让他觉得陌生起来,陌生中又生出丝丝缕缕的不安,他小心翼翼地说:清夷,可千万别告诉掌门啊
第22章 飞剑擎云
师兄,你方才说
伏雪胸口剧痛,拼命喘息着想支起身来,李清夷却不再多说,稳而有力的手臂将他扶起,交给姜蝉子身边还未离去的工堂弟子搀着。
姜师叔,先前你问我,是伏雪的掌剑,还是衍派的掌剑李清夷提起七苦剑,眼睫下双目深如潭,亦坚如玉。
这个答案我已追寻了七年,现下终于可以回答,清夷只是伏雪的掌剑,但清夷愿为伏雪,做衍派的掌剑。
姜蝉子的神情柔和下来,似想拉他过来,手却停在半空,只虚虚地一招:魔劫已了,只要你愿意留下,咱们大家就还同从前那般
弟子们都拥拥簇簇向山下走去,李清夷站着没动,一时身遭已孤无一人,凄风暗雨中,仿佛和众人间距离分外的远。闻言他只是笑了一笑,兀自转眼四顾,忽又快走两步,从地上挟起一个什么,问道:阿雪,这个可以留给我吗?
伏雪动弹不得,努力看清他掌心之物,竟赫然是自己从前系在发辫间的那枚铜钱,先前的战斗中不知何时又被削掉,中间还豁开一道断口,只怕不能再戴了。
师兄伏雪瞳仁颤动,忽然挣扎起来,你还要做什么,师兄!
这时又一阵隆隆声从不远处传来,有弟子下意识仰头看天,却即刻发觉那并不是雷声却是从崖下碑林传来的。
魔刀留下的黑雾尚有丝缕并未散尽,还浅浅地弥漫在低空,此间却亦然如受感召,纷纷向碑林方向游去。
方才危急时无人在意,原来那石碑叫韩碧撞碎开裂,竟已把其下封存的先祖遗棺也暴露出来,五百年前的老棺材早已朽烂不堪,众弟子眼见黑气缕缕流入,无不惊声骇叫,瞠目欲裂所见如何能够令人置信,那是一具黑红的枯骨,竟正顶开朽木,从棺中歪歪扭扭地飘浮起来!
黑气缭绕,枯骨之上血肉寸寸增生,肌肉筋络攀着骨骼覆盖填充,几个弹指的功夫,已长成一条赤身披发的人形,在旋风举托的半空中缓缓扭动脖颈,向这方望来。
祖、祖祖师爷!?
不。他与那韩碧一样,肌骨血肉皆不过是以邪气捏造出的伪物那是魔,难道是真正的
这时候众弟子近已全部撤出崖顶,走在最后的姜蝉子回身而望,口中喃喃之际,牙齿咬破嘴唇,竟骇至全然不能察觉。
姜师叔,快带掌门师弟下山一避。惶乱之中唯有李清夷面色未改,抬掌向他轻轻一推,只若寻常地说。
要下雨了。
话音才落,暴雨如洪,从裂云塌天中轰然坠下。
余下几人也匆匆向山下赶去,唯有伏雪不愿离开,拼命扭着身子死死盯住那方,雨河倾泻而下的前一秒,终于再也顾不上其他,一头撞进李清夷望向他的目光里。
下一瞬间,那对视便被分隔一切的水帘所抹消,然而伏雪骤然屏住呼吸,宛若被凝固在一瞬永恒的时间里,雨的落下变得无比缓慢,李清夷的目光无比清楚,完整倒映在他眸中的模样是故梦,仿佛十余年睽阔,迄今方才重逢一场。
他在这漫长无尽的一霎中惊觉,原来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认真凝望过那双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纵然朝夕相处,他不敢再看,生怕在那双过于清浅的瞳仁中照见自己悸动不已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