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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转过身不再看。
背后有富人区热闹华丽的霓虹,月如明珠,多好的夜晚,庄弗槿重伤之后,没人再羁绊他了。
沈怀珵沿着路不回头地往前走。
被他甩在身后的车和人很快地恢复平静,月光像下了一场厚雪,把生死惊魂的一刻掩埋地干干净净。
不知走出多远,刑振追过来,伸出胳膊拦住他的去路:“就这样算了?!那群来路不明的人把你我签好名字的讼书抢走了!”
沈怀珵迟钝地撞在他的手臂上,才像梦醒般转动眼珠,机械地说:“所以呢?”
“他们还打算开车要你的命,谁的人?”刑振愤懑不已,大声道,“是庄弗槿的苦肉计。”
“你觉得他还在演?”
“怀珵,难道你相信他会在大祸临头的时候出于真心替你一命换一命?”
“我不知道……”
沈怀珵拨开刑振的手,喃喃:“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然后……离开这里。”
刑振立刻用一种悲切的眼神看他。
他真想说一句:你是真的在意庄弗槿。
你丢魂落魄的样子都是为他。
刑振脑海里又闪过庄弗槿飞身为沈怀珵抵挡车祸的一幕,像柄孤注一掷的利刃,只为保护执刀者的安全。
“你这个样子要怎么自己回家?”刑振压制住心中百味情绪,说,“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同我讲话,认为因为我的计谋才引得庄弗槿有重伤不治的可能。”
他的话语里有沈怀珵未来得及参破的玄机,沈怀珵猛然一颤,下意识辩解:“我不怪你。”
刑振苦笑:“但愿。”
他没有再跟上沈怀珵虚浮的步伐,任由他如一缕游荡的孤魂一般,自一幢大楼前转弯,消失在视线中。
比不上的,刑振心想,自己连处于最低谷的庄弗槿都比不上。
曾经庄沈关系破裂前,沈怀珵该有多爱他。
月上中天,人的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的一团。
沈怀珵跌撞着回到江宅,看门的保安几乎认不出他,半脸的血,头发被风吹得蓬乱。
沈怀珵坚持很久,保安才答应为他叫出别墅的主人。
江彦披着睡袍,见到他眼瞳乍然收紧。“橙橙?你受伤了?”
江彦把他背起来穿过庭院往屋内走,男人轻轻抓着他沾满血迹的手腕,仔细查看了一番却并未发现伤口。
“哪儿伤着了?衣服遮着的地方吗?哪里疼?”
沈怀珵倚在他肩膀,说:“江彦,我告诉过你吧,我是一只狐妖,为了一点报恩的执念苦苦陷入轮回。”
江彦把人轻轻地放在沙发上,手掌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滚烫的。
果真因为发烧才会说刚才的话,江彦蹲下来,对他道:“是啊,小狐狸,我以为你都忘了,你很久没有提过自己的身世。”
沈怀珵的手遮在眼睛上:“我也想忘了的,尝试像人一样活着,我确实和人类没有什么两样了。山神庙偷生之后,再也感觉不到体内灵气的波动,如同枯井一般平静。”
“人很精明,我用狐狸的脑子思考,总做出很蠢的事。”
江彦借着灯光细细地看他:“你最近做了蠢事吗?你和一位律师呆在一块,很不常回来。”
“我做了一件自以为很聪明的事,”一滴眼泪顺着沈怀珵的指缝流淌出来,“想让庄弗槿锒铛入狱,以后自己不再受任何人的威胁。”
“可今晚发现,一切都没有按照计划发展,我实在不是一个聪明的人类。”
江彦起身绞了湿毛巾,握起他盖住眼皮的手,擦去皮肤上的泪、血、泥土和草屑。
在脑海里迅速推演了一番,江彦问:“庄弗槿出事了吗?”
似乎也只有那位,能引起沈怀珵内心如此激烈的动荡。
多久了,庄弗槿依然是炸弹般的存在,拥有沈怀珵刻骨的、剧烈的恨意,怎么不算一种特权?
任何人,能获得沈怀珵一丝一缕的情感都算上天恩赐,庄弗槿得天独厚,占据的最多。他注定不会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而是界碑,是易燃物,让沈怀珵温和的心中山呼海啸。
“他在昏倒前求我别离开他的视线。”
沈怀珵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发呆,应激的幼猫一样蜷出抗拒外界的姿势,又说,“他会在自导自演吗?”
江彦:“找到真凶,一切就能明了。”
沈怀珵说:“我有怀疑的人。”
他回想庄弗槿恐吓肇事司机时,趴在涕泗横流的中年男人耳边说话的样子。
庄弗槿说出的似乎是一个人名……
江彦打断他思绪:“橙橙,你记得我们从纽约出发前商量好的事吗?救出乔止逸后就回去。而今为了陆铎辰延长计划,你又掺合进了电影海报的事情。”江彦的逻辑和窗外的月亮一样清晰,“后面,连庄弗槿的安危都想管吗?那样我们永远都走不了了。”
“你在学做人类,人流淌的血是自私的,永远做不出狐狸报恩的痴情。”
“你应该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庄弗槿,即使他死了也因为天道有眼,没放过他的前尘旧债。”
江彦在劝解沈怀珵以自身为重,庄弗槿重伤,这样好的机会,脱离樊笼,和姓庄的人永不再见。
沈怀珵很快平静下来,吃了退烧药,药物里的成分让他一边发汗一边困倦。
陷在新洗过的被子里,昏昏沉沉。
江彦临睡前来看他,说:“休息吧,我订好了我们明天中午的机票,飞过一个大洋,你再也不会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伤心。”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沈怀珵还在微微发抖,温暖的被褥并没有给他巢穴般的安全感。
他觉得自己的几缕魂魄已经飘出了身躯,悬停在半空冰冷地俯视他。
时不时叩问他:要走吗?就这样做了脱逃的懦夫?
可内心还有另一道声音说:庄弗槿做什么都是他一厢情愿的,不必为了他感到抱歉。
江彦抬手熄灭了床头灯,道:“晚安,上午我叫你起床。”
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沈怀珵睁着眼睛问:“媒体有报道关于他的消息吗?”
“没有。”
江彦忽然在黑暗里转过身,朝向他,拉起沈怀珵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胛上。
植皮手术后的疤痕依旧凹凸不平,江彦的五指用了力气,压着沈怀珵不许抽离。
室内响起沈怀珵小声的抽气,再开口时带了点哭腔,不胜羸弱:“好……晚安。”
江彦却不想轻轻揭过这件事,说:“今晚庄弗槿的样子也很惨吗?和我当初从火场被刨出来的时候一样可怜?没个人样?”
“不……不是,他不值得可怜。”
“他不配,他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也不配,橙橙,我们在这儿待得够久了,单熵和姥爷还在纽约等我们。”
江彦一向以一种精细入微的恨意恨着庄弗槿。
可今夜,沈怀珵因为发烧而觉得恍惚,冷汗淌进眼角的时候他想,江彦说这番话不为贬低庄弗槿,而是真心要把自己捞出苦海。
我亦飘零久。
从庄理起,几百年荒废,成烟成尘,毫无意义地流逝了。
或许,彻底斩断前缘,就从这个月朗星疏夜起始。
这晚,沈怀珵毫无预兆地梦到庄理,恩公太久没入他的梦,像久不还巢的燕一般,乍然相见,沈怀珵怔忪片刻,才敢伸出手去抚对方青白的面孔。
庄理病中还在翻《离骚》,看得入神,灯油都要燃尽了也恍然不觉。
沈怀珵伸出的手穿过他的脸颊,落不到实处。
只感觉摸过了一层稀薄的水流。
庄理浑身萦绕重病濒死的颓败气息,忧思甚重,积劳成疾,大夫说他只有早逝之相。
木窗外一阵风卷骤雨,扑开了窗子,守门的老仆早便回屋休息了,冷雨斜倾,片刻就打湿了放满卷宗的案头。
庄理直不起身子去关窗,两只眼睛如灰败的花泥一般,盯在空气中的某一点。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