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东西还是祺良从前买的,原先也有墨水,但他觉得浪费,正好就这清水在布满灰尘的小木桌上练字。
小舅舅!
得不到回答,赵扶娴又扑过来手把桌子敲的梆梆响。
曾祖母不对,曾祖母真是坏人。
他写完一个赵字,随口说出来。
赵扶娴脸微微变红,又故作姿态咳一声:不能这么说曾祖母的
不能说?呵。
宋更年瞥她一眼,心想我每次帮你说她坏话的时候你都可高兴了。
曾祖母这样也是为我好,像是真的不赞同他的话,赵扶娴拍拍胸脯一副语重心长教育他,她说了,我要是不会绣花做衣裳,以后郎君就会嫌弃我,一旦嫌弃我,就会出去找别的女子。到时候我就会像我外祖母一样,委屈全部咽在肚子里。
老太太的话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尤其是对赵扶娴这种以后必定要嫁给高门的孩子,越早明白越好。
宋更年手滑,扶字的一撇拖得太长,不好看了。
她的外祖母,也是他的嫡母。
老太太干脆直接拿他外室子的身份现身说法一回算了。
心里藏着怒意,最后一个娴字硬生生被写出戾气与不驯。
赵扶娴看他发呆,伸手推推:小舅舅,小舅舅?
毛笔在手中转悠两圈,他伸手指指桌字,声音淡淡的:你的名字。
小姑娘两眼放光凑过去看,两眼弯弯笑的好看:你写了我的名字啊!那你的呢?
提笔又是三个字,宋更年忽然侧首问:你认得字么?
赵扶娴理所当然的摇头:曾祖母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女论语》也有人读给我听,我不用学写字。
女子是不用学,但宋更年想教。
于是他面不改色用毛笔敲打在她手背上,语气诚恳:笨蛋,还是要学的。你想想看,若是以后你郎君在外重新找了一个听话的,每日当着你面写信送出去你都不知道,是不是很可恶?
八岁的小丫头仔细设想一下还不知什么模样的夫君当自己的面写情书出去是什么模样,大概就跟宋更年现在在桌子上写一句骂她的话她却看不懂差不多。
这么一想,确实很可恶!
我要学写字!赵扶娴再拍一掌,我要去找曾祖母,我不想学刺绣,我想学读书写字!
宋更年眼疾手快把人手拉住,循循善诱:傻不傻,她那么坏的人会答应你吗?
小丫头被他这么一说又没了法子,可怜巴巴眨眼睛:那怎么办
宋更年摆出一副长辈姿态将毛笔递过去:我认识字啊,我教你。
赵扶娴看着那光秃秃的毛笔明显迟疑,但又不忍心伤他好意,勉强点头答应。
于是可怜的扶娴每天在曾祖母那里接受三从四德的教育,再回到宋更年这里听他说什么之乎者也。
也幸亏她还小,只觉得好玩,再大点恐怕就要崩溃了。
这年过年宋芮派人将赵扶娴接走,离开之前她跟宋更年说元宵两家人会一起出去放灯,叫他到时候一定要跟外祖父一起去。
宋更年没有立即答应,因为不想去找他的父亲。
自从六岁被接过来到今天,他们见过几次面呢?
老夫人不喜欢他,但也会叫人各季节送来衣物。宋夫人不喜欢他,但碰上了也会问几句。
只有父亲,整座府邸中唯一血脉相连的人,看他的眼神总是那么的厌恶,仿佛他是什么瘟神一般。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从前还很小的时候宋将军每次来看母亲时都那么高兴。后来不知为什么,身边的仆人全部辞退,将军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就算来一次也会把他关在门外,房内是母亲努力压制的哭声。等他走后,母亲总会很长时间没办法下床,一个人对着墙发呆。
宋更年不知道为什么前后变化会这么大,母亲病死后他也没办法处置,六月里的天,只能任人躺在床上逐渐发烂发臭。
该庆幸那回宋将军来的早,不然他真怕会眼睁睁看着母亲一点点彻底成为白骨。
现在,要去找父亲吗?他会答应吗
毛笔在桌子上乱七八糟画了好几道,宋更年没想好。
第53章 番外 天青色(二)
宋更年犹豫了很久很久,最终也没信心去找宋将军。可一想到赵扶娴离开时候满脸期待的表情,他又实在不愿意叫她失望。
元宵节在煎熬中慢慢到来,那天宋更年确实看到宋将军带着宋夫人出门,还有他在皇宫当值的大哥宋羽也去了。
完完整整一家人,没人来叫他,也不缺少他。
宋更年有些躁郁回屋关门,桌子上还有赵扶娴的发钗。那是老夫人送她的,也不管她才八岁根本用不着。
握着那支掉毛的笔低头认真练字,一笔一画清晰,一撇一捺用力,但写的就是不满意。
都怪赵扶娴,随随便便一句话给他带来多好烦恼!
他的屋子离宋府后门口不远,此刻坐在这里似乎能听见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确实该热闹,听赵扶娴说今晚会放灯,会猜字谜,会有好多卖吃的。
也不知道两个府的人能不能好好看住她,要是一不留神儿被她走丢了怎么办
毛笔慢慢停下来,桌子上之前用水写的几个字全都干了他还在走神。
赵扶娴走之前掷地有声说要跟他一块放灯,就在长安街最大的店铺门前见面。这家伙从来胆子都很大,恐怕会偷偷溜过去。
可他不在那儿,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无穷无尽的恐惧感一点点侵蚀掉小心脏,宋更年忍不住,赶紧起身从破碎的墙角里掏出一块破布,里面有好几块铜板。
这都是逢年过节全府得赏才有的,今天却不得不拿出来去跟赵扶娴一起买灯。
灯有什么好放的?她就是事多,讨人厌!
不管再怎么烦,宋更年还是掏了一大把装在胸口从后门溜出去。
这是他六岁来到宋府后第一次出府,也是第一次看到京都的夜景。
人间天上,繁华世界。
好看,真的好看,怪不得赵扶娴非要出来玩。
他像一个乡巴佬进城一样呆愣惊叹,也不敢与其他人有触碰,生怕弄脏别人的衣服。
宋更年走了许久,终于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哥,看起来挺好说话。
他走过去,壮着胆子问:您知道,长安街最大的店铺在哪儿吗?
小哥打量着他破旧的棉衣,猜测是想去那儿讨饭吃的。不过态度也算热忱,伸手指向斜后方道:从那儿绕过去,挂了最多灯的那家就是。你脚程要快些,今晚讨饭的不少。
宋更年要走,想想又回来花五文钱买了最大的糖葫芦 。
赵扶娴喜欢吃甜的,可以等会儿放灯的时候给她吃。
长安街的热闹比之方才又不知更甚多少倍,锦衣貂裘,玉环金簪,到处都是华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