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这位主儿虽则威重令严,却也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偏偏今儿动了好大的肝火。照说御医也没磨蹭几时,偏偏这一趟一趟得催,惊得满宫里人心里都不安稳。
怎么样?可有看到异状?陆钺心绪不宁地驻在屏风之外,敛眉再三催问。
木槿双福还有孙嬷嬷都在帮着苏绵更衣细瞧,可无论怎么瞧,也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
偏偏这位小主子只是呼痛呼痒,一眼看不准就要上手去挠。
她身上皮肤本就薄嫩,有几下力道使得狠了,便几乎立时见着了血印子。
罢了,都出去!陆钺听得心烦,往时心里的那许多顾忌也都被他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到外间守着,御医来了差人通禀,不许人随意入内。
往时陆钺虽则孤傲淡漠,却从不轻易动怒发威,今日他忍不住地露了几分狠厉气势出来,便慑得人如同鹌鹑一般,满心忐忑惊惧,不敢稍有违拗。
没事,出去吧。苏绵隔着衣衫不住地挠着手腕和脖颈,她心知如此十分不妥,却还是痛痒难耐,难以自制。
孙嬷嬷等人见二位主子都这样说,一时没办法。孙嬷嬷走到屋外,回身合上房门时,正见陆钺驱着轮椅一径入了屏风之后。
孙嬷嬷眉头一跳,忍着满腹的担忧心惊,勉强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再挠身上就要留疤了,玥儿最爱美,回头痒止住了,只怕又要自己偷偷躲起来哭鼻子。陆钺眉头压得极紧,却将自己的语气放得很柔:已经唤御医来了,浴殿中也都准备妥当,让御医探过脉就去浴殿好好泡一泡,不怕,不会是虫子。
陆钺见她双目盈泪,满脸的委屈和惊慌,心里亦是一阵不安,难以平静。
没事,有我在,即便有什么虫子也早都跑了。陆钺脱了外袍将她只着单衣的身子裹好,只犹豫了片时的工夫,他便将人抱在了膝上,揽在了怀中。
真的不是虫子吗?苏绵被他抱得紧,双手怎么都挣不开,最后只怕眼泪汪汪地望着人,一口一个求求殿下......求殿下了......
陆钺心疼,几次险些忍不住松手让她解一解熬,可只消他一瞧见她身上那些略已见肿的红痕,就不得不忍下心,放软了语气一声声地哄。
她满腹的委屈,身上难受得止不住,一时间什么道理都不想讲,只趴在陆钺肩上无声地掉眼泪。
陆钺只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一下下刺着,拧着。他笨拙又小心地轻拍着她的肩背,面色却阴沉冰冷得骇人。
无缘无故,她不至如此痛痒难安,看来是这些日子他太过仁慈,让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长了。
御医顶着陆钺冰冷的目光,哆哆嗦嗦地隔帕诊脉。
他这一路上几乎是被东宫的人连搀带扶一路拖拽过来的,来了就顶着这位活阎王的眼在这生死线上晃晃悠悠地打颤。
来东宫这么一遭,他觉着自己的寿都要短三年,若是回头他再说不出个一二三,只怕就是命到临头了。
究竟如何,直说就是。陆钺合手,一下下触着自己拇指上的扳指:啰嗦话太平方都免了,说孤能听懂的。
是......是......御医的胆子已经被吓掉了半个,剩下的半个颤颤巍巍地挂着,说不得什么时候也要一并掉了下来:臣不敢妄言,太子妃娘娘这个情形有些像是对什么食材,或是衣料颇难消受,臣一时难断,得先问问娘娘今日起居,再瞧瞧娘娘衣物,方能有些决断。
陆钺摆摆手,立时便有人带太医前去查验,陆钺掀帐坐于床边,抬手抹了抹苏绵额上细汗:不怕,等人开了方子就好了。他不熟练地哄着床榻上双手被束,满脸委屈的小姑娘,心里虽则火气烦躁,却仍不忍对她露出半分:方才更了衣,这会儿穿着这身感觉身上好些了吗?
苏绵鼻头通红,不住地来回挪蹭,见他过来与她说话,想到他方才不讲理地把她的手捆住的模样,一时气恼地背过了脸去,半晌也不肯答言。
但她心里也在转着陆钺方才的问话。
她身上痛痒难止,想来必定是入口之物有异或是近肤衣料有碍。这会儿她身上换了一件,像是觉着好了些,又像是根本没什么用,她仔细感觉了一阵,除了让自己更加煎熬,便什么结论也得不出了。
御医去了一趟,再来回话时眼见着胆子都要唬破了。
他跪在几步之外,斟酌了几番用词,方要开口,忽听太子的声儿自账内传出,急切和峻冷几乎像是一柄冷锋,一痕利刃,瞬时便教人心头发寒。
去定国公府,请国公带府上医师速来东宫。
第58章 荏弱
浴殿中水汽缭绕, 满室皆浸着浴汤中药草清苦微凉的香气。
热汤微烫,灼灼地刺痛着肌肤,苏绵手指紧紧叩着池沿, 几番忍不住地想要离开汤池, 肩头却被孙嬷嬷用力按住,动弹不得。
重重帘帐之后的呜咽挣扎声入耳,陆钺阖目摩挲着指上碧色扳指,入鬓的剑眉压得极低,面色沉冷得让人心头发寒。
徐嬷嬷随侍在一旁,见陆钺如此, 心中虽也服畏,却更多担忧。
太子少时便遍历生死, 在种种残酷心机谋算中挣扎着长成, 喜怒不形于色与他而言几乎已是一种保命的本能。
这种本能冷漠而残忍, 却也足够安全安稳。
徐嬷嬷看着此刻陆钺面上几乎无从掩饰的压抑忧虑, 一时间,也不知究竟是该喜还是当忧。
冷冰冰的寒铁存了向往温暖,守护光明的心, 这究竟是重生重启,还是飞蛾扑火, 转瞬即亡。
殿下不必担忧, 国公爷带来的这两个医师都颇得谢先生真传,他们既说这般可以缓解, 那就一定无碍。徐嬷嬷看了看陆钺的神色,顿了顿, 又道:此番太子妃之苦虽是祸患, 也是给东宫敲了个警钟, 待过会儿娘娘症状得解,不如就由老奴等人侍候着娘娘回到她所居的凤仪堂去休整养息。那毕竟是皇后娘娘当日着人仔细收拾了的,想必不会委屈了太子妃,如此,太子妃娘娘也能安心休养,您也......
陆钺看过来的目光让徐嬷嬷剩下的话都化为无声。
她心头一个咯噔,悬于心上的大石也倏然落了下来。
她心中有万般担忧思虑,有百般阻拦理由,可......
一来,她心中其实是很希望太子殿下能得一份贴心的温暖,纵然只有片刻,也好过一生孤寂冰凉。最重要的,是殿下心意已定,旁人即便是有满腹苦心,也都无甚用处。
帐后声息渐隐,渐至无声。陆钺蓦地睁开眼,定定瞧了一会儿,便驱着轮椅一径向里行去。
最初的灼痛过后,一股说不出的凉意温温地浸入躯体,苏绵只觉周身先时那股痛痒难耐的煎熬在这股凉热交替的滋味里慢慢散尽。她周身的力道似是都被抽尽,头脑也渐至昏沉,疲惫不已。
姑娘好些了吗?孙嬷嬷心疼地拭去苏绵满面的细汗冷泪,见苏绵虽神色疲累,却不再煎熬难耐,一颗心也跟着安了下来。
好了,这就没事了,老奴服侍姑娘起身,这药汤也算是泡够了。孙嬷嬷一挥手,木槿和双福就捧着长巾和衣衫迎了过来。
苏绵此刻连抬抬手指的力道也几乎没有,她将自己的身子往浴汤中沉了沉,半晌也懒得挪一挪地儿。
孙嬷嬷见姑娘又耍赖皮,却也不忍一再催促,只得一会儿摸一把浴汤,若是热汤见凉,便必得把人从里头捞出来了。
孙嬷嬷正满腹忧虑地想着心思,忽闻一阵压抑惊呼传入耳中。她先下意识看了自家姑娘一眼,才目带不满地去瞧发出响动的木槿和双福。
两个丫头像两只缩脖子耷肩的没毛鹌鹑,乍着手,一副为难惊讶的模样。孙嬷嬷再细瞧去,自个儿心里也是唿得一惊,几乎要当地跳起身来。
隔着朦胧帘影,太子爷以巾帕覆了双眼,合手静静靠坐在轮椅之上。
徐嬷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个儿掀帘而入与孙嬷嬷小声嘀咕了两句。
孙嬷嬷垂首望着趴在池边,要睡不睡的姑娘,心头一时间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