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似乎说多少遍都不够,说多少次都太轻,比起她这些年受的苦,自己这么短短几句话,太容易了。内疚如同蚂蚁啃噬着心口。
他将床上的被子拽了拽,乱码七糟地把自己裹了进去,背着身对着卫秋歌。
哥。卫秋歌在他身后小声地说:你身上衣服脏,一会儿换下来,睡这边的床,我帮你铺好了。
卫子良转头:那你睡哪儿?
卫秋歌回道:我回家睡,纪修还在等我。
卫子良直接坐了起来:你不是跟他吵架离家出走了吗?
卫秋歌摇头:我就是先帮你找个住处,免得你俩再吵起来。你早点休息,我明天早上来看你。
卫子良看着自己妹妹离开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古话怎么说来着:女大不中留。
卫秋歌打开家门,看到的是一地的狼藉,电视上被砸出了个洞,周围到处的碎玻璃渣和水渍,沙发上,是已经溢满烟头的烟灰缸和仍在点着烟的纪修。
开门的声音让他的后背僵住了,但他却迟迟没敢转过身。
纪修?是卫秋歌先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纪修扭过头,像是害怕晚一秒卫秋歌就消失不见了一样。他望向卫秋歌的表情带着委屈,却紧闭着嘴角不说话。
纪修。卫秋歌喊着他的名字,走到了他身边,将他手里的烟熄灭: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纪修的声音带着埋怨,却又不敢带太多:你不是走了么?
我去带我哥住宾馆,免得你们再吵。卫秋歌解释道:把他安顿好,我就回来了。
回来干嘛?纪修警惕地问。
卫秋歌回道:回来睡觉啊,这也是我家。
纪修像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回来干嘛?
回家能干嘛。卫秋歌走得更近了一些,站到纪修身边将坐在沙发上的他抱在了自己怀里。
他的耳朵紧紧地贴住卫秋歌的小腹,双手将她的腰紧紧环绕住,喃喃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卫秋歌就这样抱着他,好一会儿都没有松开。
行了,卫秋歌拍了拍他的头:你一个恶人还装可怜。
不行。纪修搂着她不肯松手。
你把家里弄成这样子,我总得收拾一下吧?卫秋歌伸手想去拉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些。
一会儿我自己收拾。
那你何必呢卫秋歌嗔念:有多大的火也不能打人,也不能砸东西啊。
可是纪修想要辩驳,被卫秋歌伸手堵上了嘴。
道歉的时候不要说可是,不然就不是道歉了。卫秋歌教育道。
好,砸东西是我不对,我错了,以后绝对不会了。纪修老实认错,但是你哥那事,我不道歉。
卫秋歌想了想,轻声道:纪修,我和你聊一聊好不好?
卫秋歌恨卫子良吗?
在青春期刚开始的时候,她是恨过的。
新闻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故事,家庭一般的孩子看着同学拥有了时髦的物件,就吵着闹着要没有经济能力的父母也给自己买,大庭广众下闹得难堪极了。
看新闻的人啧啧道:瞧瞧,这孩子可真不懂事。
懂事是需要时间和阅历的,没人生下来就是懂事的。同理心是一种很高级的情感,它不是与生俱来的。你同一个稚子讨要食物,多半他们都会拒绝你,因为人心的本能是趋利的,要逆着人心的那些贪婪,学会分享,懂得理解,才叫做成长。
十几岁的孩子,理解不了父母的艰辛,就算是能够看到,也依然理解不了。他们能够理解的只有自己的那方小世界,为什么别人能有,我却不能?
卫秋歌对这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哥哥,在那一阵子充满了仇恨。仇恨的生命力是所有情感中最强大的,它不需要灌溉,只要有了点影子,就能自己找到养分供给。
如果没有卫子良,奶奶就会爱我,爸爸妈妈就会陪着我,我和班里其他的同学一样,不再是无人问津的二女儿。如果没有卫子良就好了。
那年生日,卫秋歌许了这个愿望:我希望卫子良消失。
两个月后,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卫子良需要做紧急手术。大夫说,提前准备准备后事吧,人估计救不回来了。
奶奶拉着装着满满白麻布的编织袋,带着卫秋歌去了北京。
电视里面,北京人吃得都是烤鸭,喝得是橘色的汽水,到处是高楼,满地是汽车。但是卫秋歌见到的是一间只有十平米的小屋子。黑乎乎的,脏兮兮的,爸爸妈妈和哥哥三个人住在里面。
子良去北京了?
老卫在北京找工作了?
你家这是因祸得福!还去北京过日子了呢!天子脚下诶,首都!弯弯腰就能捡钱了!
卫秋歌想起了邻居形容的话,那些话曾经让她如此羡慕嫉妒哥哥。
她看着这间连窗户都没有小平板房:里面是哥哥那张临时用沙发拼出来的床,厕所在很远的胡同尽头,厨房就是这房间的门口支了个煤气灶,卧室客厅全部只有这十平米的地方。
卫秋歌看着这间屋子,愣住了。
后来她去医院见到了哥哥,他躺在泛着黄的医院床上,因为肝病的原因整张脸都带着乌黑,干瘦得像是自己在书里见到的木乃伊。
这是什么啊!怎么也不打扫一下啊!恶心死了!小护士埋怨道。
卫妈妈急忙用指甲去抠那粘稠的东西,说着方言:她哥哥给她攒的糖,说她爱吃,等以后给她带回去。这估计是热化了。
那糖果黑黢黢的,一粒一粒黏在抽屉里。
隔壁床的叔叔因为化疗的副作用突然呕吐,他吐得昏天黑地,整个病房都是那股呕吐物的味道。
卫秋歌也跑到了厕所,跟着吐了起来。
门口传来小护士的声音:卫子良家属呢?去看着点儿,别吐得哪哪儿都是!
妈妈怯懦讨好地答着:诶,好,诶。
卫子良家属,上个月的钱得结了啊?这手术还做不做了?年纪稍微大一些的护士过来催促道。
卫妈妈换了口音,操着别扭的普通话回道:大夫,我们知道的,我们家当家的下午就来结。
我可不是大夫啊!护士继续埋怨道:早嘛去了!非得屎到□□儿了知道着急了,催多少回都没动静!这是你想逃就能逃的事儿么!命要不要了!我告儿你啊,这要是换个主任,你们家卫子良这手术我们还不做了呢!也就我们主任心善!
卫妈妈点头哈腰,直接跪倒了地上拜道:谢谢大夫,谢谢护士,你们是我们子良的救命恩人。
护士皱着眉看她,显然这场面她已经见怪不怪,连扶都懒得去扶,只是略带嫌弃地离开了。
卫秋歌在厕所内,抽泣着哭出了声。
纪修,不是我自己一个人难,我们全家都很难。卫秋歌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带着泪:我爸为了钱拼命工作,我妈在外面对所有人低声下气点头哈腰,我奶奶去亲戚家里一个个地下跪,求着借钱。我哥最难,他活着,就要挨刀吃药,他连喘气都是疼的,可他还是在努力,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我们家所有的人,受的罪,受的苦,无非就是想找阎王爷赏条命。相比之下,我其实是最轻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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