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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陛下轻贱他们,那庶民也会轻贱他们,如此一来,庶民必成刁民,而抗税犯上,只怕奴婢佃仆也会无视纲常礼法,而跟着犯上,从此礼崩乐坏,天下大坏也!”
“照你这么说,像士绅这些尊贵之人,若犯了罪,当能遮掩就遮掩了?”
朱翊钧听后问道。
邹元标道:“臣……”
“如实答来!朕说了,你要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既然要做敢言的诤臣,首先要做的就是事君以诚,不管说出的话,会不会触逆龙颜,首先就是要真!”
“别在这里蝎蝎螫螫,还思索如何说话才能不被车裂,才能让朕满意,这不是诤臣该有的样子!”
“既然相信朕非昏君,那就该有诤臣真正的样子,而不是只若赌徒一样,想赌一把名声!”
“海卿家当年要是像你这样犹犹豫豫,只怕世庙早把他砍了,而不是留给先帝和朕!”
好为人师是人的通病,朱翊钧也不例外,竟在这时教育起邹元标来。
“是!”
“陛下说的是!”
“尊贵者,其道德之失,的确能遮掩就当遮掩,能讳其过就讳其过,修史时对待古时尊者贤者是这样,问罪时对今世尊者贤者也该是这样。”
“此为礼也!”
邹元标想了想,就认真回答着朱翊钧的问题,还侃侃而谈起来,似乎也在自我梳理与自我洗脑。
朱翊钧继续问道:“既如此,朕是尊者否?”
“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最尊最贵。”
邹元标回道。
朱翊钧又问:“那朕贤否?”
“陛下自即位以来,励精图治,经筵、视朝皆勤于前朝,免税免役赈灾力度也甚于前朝,大苏小民之困,并增岁入折色三千万两白银以上,税田增加上亿亩,外抗强虏,而令胡人不敢寇边,可谓贤君!”
邹元标如实回道。
“不是奉承话?”
朱翊钧问道。
“不是奉承话!否则,臣岂敢上疏?”
邹元标回道。
朱翊钧道:“这么说来,朕也可以做几件有悖道德纲常的事,而不必被追责,甚至当能遮掩就遮掩。”
邹元标猛地一抬头。
“你说是也不是?”
朱翊钧继续问着邹元标。
邹元标再次结巴:“臣,臣……”
“回答朕!”
朱翊钧沉声言道。
邹元标不得不大声道:“回陛下,是!按理,天下的确无不是的君父,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陛下,臣有罪!”
“臣不该指责君父,指责君父就是罪!”
邹元标说后就当即大拜在地。
朱翊钧问:“这是真心话?”
“是真心话。”
邹元标回道。
朱翊钧道:“那朕设谏官做什么?”
朱翊钧说着就厉声喝道:“为君有失,谏官就应该谏!你邹元标,身为吏科言官,就有这个职权谏言,所以你没有罪!”
“陛下!”
邹元标突然激动地大喊一声,然后叩首在地,哭道:
“臣是有罪!”
“臣罪在欺君!”
“陛下无不是,所以陛下用的官僚士绅也无不是,皆应以礼相待,而臣之前,只想着以礼待士绅去了,忘记了要以礼待君父,故臣该死!”
“另外,科道不是谏官,如今天下就不再需要谏官!科道官也只是替陛下查缉监察的言官,而且,这天下就不该有再谏君父的官,设此官本身就悖礼!”
“所以,哪怕魏征在现在看来也不是有德之臣!”
朱翊钧:“……”
礼?
他现在仿佛闻到了一股陈腐气。
“臣请陛下治臣死罪!”
“车裂亦可!”
邹元标这时则突然不贪生了,一咬牙主动要求起来。
一旁的申时行见此不少都闭眼一叹。
海瑞则沉下了脸。
朱翊钧瞅了邹元标许久后,才郑重地说道:“士绅犯罪,朕要依律惩办;朕若有失,百官也当敢谏;而不是为了维护旧礼秩序,君之失不能言,士之罪不能惩,民之怨不能容,否则,整个天下就会万马齐喑,国家和民族岂能长久?”
“如今天下,士绅庶民常几代便换,千年世家少矣,陛下故可以独治,令天下皆循陛下之志。”
“所以,陛下若要严管士绅也能做到,哪怕再有阻力,也无非如在江南之例,分而治之或推恩制之。”
“但是!”
“陛下可想过?这样做即便成功,但最终还是会因为一些强势权贵豪绅鼓动庶民作乱,而导致许多庶民受此牵连,被当做反贼处死,到那时,岂不有违陛下惠民爱民之心?”
“是故,罪臣请陛下遵循大势,以礼治国,而非以法治国;请陛下相信士大夫皆君子,也相信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是圣君!”
“如此,庶民自不会为刁民,因有士绅代陛下管束,而只知纳税耕作也!士绅也自会视君如父,视国为家!”
“而也因此,陛下当诛臣,但当宽恕逮拿之士绅!”
邹元标侃侃而谈起来,神色凝重,明显是认定自己的观点是对的,是利于社稷的,是利于整个地主阶级长远利益的。
潘晟和刘应节这时都忍不住颔首。
连太监张宏也开始觉得很对,看向了邹元标。
“你也觉得很赞同?”
朱翊钧看向了张宏,怒极反笑地问了一句。
张宏忙跪了下来:“老奴不敢瞒皇爷,邹元标说的挺对!至少老奴觉得,他本人好像是该死的。”
第348章 陛下别躺
“邹元标,按照你这套说辞,是不是朕想怎样就可以怎样?”
朱翊钧突然又问着邹元标。
邹元标抿了抿嘴,道:“是!”
朱翊钧自己不由得闭眼一叹。
朱翊钧道:“那朕就好大喜功!就想惠民无数,就想让人人都守朕的规矩,哪怕朕会因此不得不也守一些规矩。”
“陛下自然可以这么做!”
“因为陛下是得天命之人,陛下做什么都是对的,臣等若不明白圣意,觉得陛下错了,那肯定只是因为臣等愚昧,不懂陛下而已。”
邹元标自己这时也闭眼回道。
“那朕若什么也不干,不视朝,停经筵,天地祖宗不祭,群臣不见,大小章奏懒得批,官员升迁罢黜也能拖就拖,乃至有需要补缺的官,也懒得补,军饷也懒得发,只在后宫饮宴作乐呢?”
“难道这也对?”
“也还是可以得一圣君之名?”
朱翊钧问道。
半晌后,邹元标才吐出一个字来:“是!”
“陛下!不要听邹元标的妖言啊,这是典型的‘以威福还主上、赏罚还公论’的大奸似忠之言!”
申时行听朱翊钧说出这种皇帝摆烂是否也可以不被指责的假设后,想想都觉得皇帝如果摆烂会非常可怕,也就忙跪了下来,当即奏道。
接着。
申时行就如泣如诉道:“陛下,如余阁老昔日所言,旧礼是真的进入了死胡同,再照着这个礼治国,国恒亡!所以,请陛下不要信他的妖言,他这是在惑乱君上!”
方逢时也道:“陛下,元辅说的没错!这样的话,哪怕再有能臣名将,对强国救国也无济于事!如老朽的枯木,无论是风雨催之还是阳光照之,皆难逢春也!甚至会亡于小邦异族,如百年之木腐朽后,只需一虫就可毁之一样!”
“陛下,臣附议!”
“这邹元标所言的就是旧礼之道。”
海瑞这时也站了出来,且说道:
“虽然当今之世,君父独治是难免的,但并不是没有责!”
“为臣者,奸人要参,天子也要谏,方是为臣之道!”
“而非真的如家奴如器具,毕竟所食君禄皆来自于民脂民膏,包括天子也由天下人奉养,故君父有泽被天下之责,而臣子士绅也有替君父安民强国之责,庶民有耕作增利之责;”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