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衣轻飏叹口气,该说什么呢,不止亲娘,他每回身边亲近的人,都没落着什么好。
忽然有人在院门口喊:吉时到了,大姑娘该上花轿了,几位姑娘快去送送吧!
衣卿岚一身大红嫁衣,被喜娘牵着送上花轿。花轿一动,她一直放在膝上的手不由揪紧。
她隐隐听到几位妹妹的哭泣,喊着「大姐」。夹杂继母王氏低声的呵斥,大意是大喜之日不许哭哭啼啼之类的话。
随花轿移动,这些都与她渐渐远去了。衣卿岚盯着眼前通红的盖头,喜庆的红里藏着余生的未知与迷茫。
阿窈,是她始终放不下的幼妹,是她想用余生幸福从老天爷手里挽回的幼妹。
她对幼妹唯一的希冀,便是她能活下去,除此以外都无所谓。只求老天爷开恩,放过这可怜孩子
衣卿岚轻轻掀起轿帘,觑向热闹的大街,眉间蹙着散不开的忧云。
蓦地见街边,一玄衣道人正朝花轿相反的方向溯流而上。
那玄衣道人个儿很高,配着同样玄黑的剑,侧脸眉高目深,无俦若玉,天然慑人气度,叫人一眼便于众生中望见他一人。
衣卿岚还未见过如此仙风道骨的人物,怔愣间,却见道人忽地偏下头,脚步一顿,朝她抬眸看来。
她微微一震。
道人淡薄眼睑下,不皂色眸底沉着幽长岁月,仿佛来自时光另一头的一望。
衣卿岚心跳不受控地加速。
她忙将头探出,望见那道士旁若无人地走近衣府,在大门口石狮子旁停住,朝她四个妹妹说了几句话,妹妹们眼神皆是一亮。
大姑娘,快把头伸回去,这成什么样子?花轿旁的喜娘着急。
上了花轿始终未带笑颜的衣卿岚,此刻在花娘眼前忽然欢天喜地,喜形于色。
我的阿窈,我的妹妹定是有救了!
病体的衰痛令衣轻飏昏睡中也蹙紧眉。
半睡半醒间,一只微凉的手掌轻放他额头,伸出两指轻揉,便使他眉心舒展。
衣轻飏识海渐清明,嗅到那只袖中似有若无的熏陆香,微辛凌冽,提神醒脑,是他以前最反感的独属于道观的味道。
那是神前供奉的清神之香,只有日日夜夜蒲团坐忘,才能一遍遍熏染上道袍袖口。
这个时候的大师兄,手仍是凉的,揉向他指尖的手仍带薄茧,是长年累月练剑与抄经遗留下的。
可只有衣轻飏知道,这双微凉的手掌在抠紧他肩胛骨时,有多么炙热滚烫。修长有力的手指,力道有多么深,以至于山洞那一夜荒唐以后,他后背的抓痕遗留了好多日才消掉。
大师兄落在他身上的吻炙热却有限度,几乎不会落下什么痕迹,很珍惜,很小心,那几道抓痕反倒成了他也曾克制不住的动情表现。
克制欲念,克制躁动,以达清净无为之境,几乎是大师兄毕生的修行。
衣轻飏记起自己曾担心过,大师兄是否会因此在欢/爱后产生自厌之感。
他很是避免与大师兄深入亲近。一方面是因为不想在关系不明确时越过界限,一方面也是出于这样的担心。
在鹤鸣山这些日子,除了和好那天大师兄主动野了一把,后面几夜都真的是纯陪/睡觉。
嗯,亲亲不算,亲得再深都不算。亲都不让亲的话,衣轻飏真怕自己在关系不明确的时候就干出什么畜牲事。
在障里躺了这么久,大师兄的手落在他额头时,飘着的心才仿佛有了着落,落了地。
他无意识蹭了蹭大师兄的掌心。
玄衣道士敛下眸中翻涌的情绪,神色平静转过身,屋内众人满怀希冀地看向他。
道长,我六妹的病二姑娘小心地问,害怕他也给一个治不了的答案。
道士斟酌词句:六小姐这病,是近年来大悲大喜之缘故。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姑姑忙点头:道长您说得对,我们六姑娘这些年的确常是大悲大喜。
这就是了。道士平淡叙说,她母胎里不足,平日切忌大悲大喜,有伤身体。
几个姑娘忙问:那道长,我们阿窈还有救吗?
有救。玄衣道人笃定颔首。
几个姑娘和姑姑皆喜出望外:道长您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们姐妹一定去办好!只求您能救下我们阿窈!
道士略一忖度,写下一张药方让她们去拣。都是些极寻常的药材,看不出什么端倪,几个姑娘不由迟疑,但也只能选择相信。
几个姑娘都走了,房内只剩下老妇人。玄衣道士没有多言,只是坐在床头,垂眸觑着阿窈沉睡的脸。
姑姑开始纳闷,这道长为何一直沉默地坐那儿。
院外暖阳溶溶,却不知为何阴云渐从天边卷起,遮掩天光。
屋内顿时暗了下去,明明精神饱满的姑姑,不知怎的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地趴下。
沉默的道人此刻抬袖,再度点向少女额头。
醒来吧,他低声,你命不该绝此。
遮掩天听,强行续命。
衣轻飏倏地睁开眼,定定望向他的大师兄,这一世的大师兄。或者说,神君玄微。
天界神仙并不能轻易下界,他们的修为境界是超出凡间限度的,因此不为凡间容纳。神仙想要下界,只有遣下元神,元神被视作他们本尊在凡间的投影。
也因此,元神在凡间的一举一动,皆为无所不知的天道所监视。
更遑论,玄微是想为异数续命。
身上的酸疼与疲惫在以惊人的速度散去,玄衣道士似乎也很意外,他醒来得如此之快。
衣轻飏怔愣地定定望他,这一刻的怔愣与前世阿窈的情感渐渐趋同。
姑姑突然惊醒,竟见榻边六姑娘正睁大眼睛,盯着玄衣道长。
道长起身,浑身冷漠,站离床榻。姑姑惊喜上前:姑娘,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身上可还有哪不舒服的地方?
衣轻飏摇头,听见自己发出轻哑的女子声音,也是前世的阿窈在问:姑姑,这位道长是
姑姑对道士千恩万谢:道长,您可真是神了,您只来这一会儿工夫,我们六姑娘就醒了!
衣卿窈懵懵懂懂,仰起苍白却难掩美艳的脸:是道长救了我?
玄衣道人作揖:是姑娘福泽深厚。
老妇人这时想起:说起来,还未请教过道长您的名号,还请您告知,也好方便我们日后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不必。道人淡淡摇头。
姑姑看出他不愿告知,也不愿她们多作报答,再三问过只得作罢。
道士又嘱托了几句拣的药要常喝,以后切忌大悲大喜之类的话,姑姑直点头,牢牢记下,道人便揖道:既然六姑娘已醒,贫道便告辞了。
道长,等等未及老妇人阻拦,他已径直转身而去。
一直发愣的阿窈见他离去,不知怎么有了力气,从床榻上挣起。
道长
原本不顾姑姑呼喊的玄衣道人,听见阿窈这句,脚步蓦地顿住。
道长既不肯告知名号,那能否请道长告知,贵观为何处?
刚刚病愈醒来,她的声音还有些哑淡,却竭力提高语调以让道士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