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有朕在,总还能支撑一段时日。
这场乱局本就跟你无关,返回东越之后安稳度日。
吴婕身体一颤:听闻蛮夷兵力强盛,野心勃勃。若真是天下大乱,何处可得乐土?
蛮人不善水战,有长江天堑在,江南之地应该能多支撑一阵子,而且新继位的那人,看这半年的主政,也有明君之象。希望能撑住吧。
元璟抬手抚摸着她的头顶,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只是微有些苦涩。
如果哪一天,听到了大魏京城沦陷的消息,就好好说服你的伯父,投效南陈。南陈新君继位,与之前主政的周氏一党并非同流,应该会接纳你们的。
又遥望着滔滔江水,不无感慨地道:朕自继位以来,努力想要当个好皇帝,没想到局势一日三变,反而折腾地国势江河日下,时也,命也,或者说,都是朕自取死路。哈,也许朕根本没有自以为的文治武功,一切都是朕自视过高。
吴婕压抑不住,低声道,对不起。
元璟知晓她为什么道歉,摇头道:你并没有错,一开始就是朕设局杀他,对不起他。他如此选择,也是情理之中。
在东越针对高子墨的刺客之举,虽然元哲是擅自行动,并未禀报过朕,但若是换了朕身在他的位置,设身处地,也是一样的选择。
吴婕抬起头,盯着他。
皇上对高子墨一向多有宽容。吴婕能看得出来,元璟对这个少年是真有几分欣赏,而非因为迫于高氏兵权的虚与委蛇。
元璟坦率地说着:能够以一人之死,换取将来莫大危机的解除,自然是一门划算的生意。
吴婕恍惚,他说的是实话,在上辈子,高子墨一死,彻底解除了菱北高氏谋反的阴影,并刺激高檀宇短时间内伤势复发。高家经营西北百年的成果,完整无缺地落到了朝廷的手中,成了元璟争霸天下的基石。
上辈子就是凭着从福王府得来的重金,还有从高氏获取的精兵强将,他才能那么快地南征北战,功勋卓著。
吴婕咬牙,又觉得有些愤懑,在你们这些人心中,人命,道义,都不足挂齿,都是可以衡量的生意罢了。
高子墨打开关隘,引入外敌的行为她虽然不赞同,但事情的起源还是元氏一族自己急功近利,釜底抽薪的举动。
日常接触,她很清楚,高子墨对元璟这个姐夫,也是有尊敬的,却落到如今这个拼死相杀的局面。想起那一晚,高子墨在她面前的慷慨之言,充满被辜负的痛苦。
高氏为了大魏天下,多少年来,出生入死
元璟自嘲地笑了笑: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不是公理正义可以简单衡量的。
高氏的功劳自然显赫,但朝廷也酬劳了这份辛苦。
而且,这些牺牲,仅仅是高氏一族的牺牲吗?高氏三个儿子丧命在战场上是不差,北方又有多少人家不止死了三个儿子,甚至父子战死,家门灭绝,依然籍籍无名。
少年时候,我闹腾着要上战场,父皇被扰地没办法,只好同意了。我第一次入军营历练,就是去了西北。
那时候我一心憧憬着上阵杀敌,想象着提千军万马,征战沙场,破敌陷阵的辉煌荣耀。可惜,尊贵的皇子自然不可能被允许这样冒险。我被安排了一个统筹后勤粮草的活儿。
在那些老将的眼中,只要我这个皇子乖乖在轴重营待着,好吃好喝,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好了。
我自然满心懊恼,却拗不过那群老将,只能应下,觉得白白浪费了一身好武功和满腔热血。
遥望着低垂的天幕,元璟平缓的语调讲述着过去的经历,
十三岁的年轻人可没有那么乖巧,他下定决心,就是在轴重营,也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然后他亲自跟着部队,去征收粮草。
就是那一次,才让他真正看清楚了大魏边疆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元璟之前在京城,也时常带着侍从前往街市楼堂中,自信见识过体验过平民百姓的生活,但是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
破旧的摇摇欲坠的棚屋,干枯瘦弱地宛如行尸走肉般的村民,连老鼠都不屑一顾的积满灰尘的米缸。
他甚至无法理解,这些人是怎么还能活到现在的。
有一户人家,看模样也是读书人出身,那位年迈的夫人纵然病弱贫寒,还是谈吐体面。
她苦苦哀求着,说她的丈夫和大儿子都上了战场,丈夫已经战死,儿子还不知道被派在何处。幼子又正病弱着,求他们不要带走仅存的一点儿粮食,否则他们将会饿死。
征发粮草的小吏也于心不忍,但军法当前,没有缓和的余地,若交不出军粮,只能将她带走了,官卖之后,充作军资。
吴婕低声道:对这样的军属人家,难道没有特殊照顾?
按照律法,一子从军,家中可以免除五年的赋税,这位夫人家已经免除了十年,可惜边疆苦寒,纵然没有赋税压身,百姓生活也诸多艰难。
眼看着赋税官不肯容情,那位夫人百般无奈,终于说,将我带走吧,纵然年迈,还能入军中为你们浆洗衣物,若是粮食没了,幼子只能在家中等死。眼看着这对母子凄惨,我于心不忍,可是,军法规矩不容亵渎。
最后,我自己取了银钱出来,算是替代了这位夫人的赋税。
将这个母亲归还她的孩子,我没有丝毫欣喜,只觉得心情沉重。
能救这个人,能救那个人,可纵然倾尽全力,我能救得几个人?战争一起,多少百姓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吴婕没有说话,她明白,这种征发军粮,不是边疆的百姓饿肚子,就是西北兵马饿肚子。让那些士兵饿着肚子拼杀,送命,战败,将来大家都要死。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只能让百姓饿肚子了。
元璟的声音低缓而沉重,讲述的故事非常简单直白,却让吴婕不知道该怎么说。
东越国家虽小,却因为地理位置便利,百姓生活比较富裕。但就是这样,依然有些贫寒人家,一旦遇上天灾人祸,情况更加惨烈,甚至流离失所。
而北魏的边境就更惨了,早年北地的蛮族时常南下侵扰,北魏边关战事频繁,百姓苦不堪言。
元璟扶着横栏,沉暗的暮色中看不清楚神情。
这些年想想,我很庆幸那一次去了前线,去了轴重营,才亲眼看到这么多。
高檀宇为人雄才伟略,他执掌西北三十年,势力根深蒂固,父皇当年在世的时候,对这些重臣都多有优容,对西北屡次加恩,甚至将数个郡的赋税划拨其使用。想必高檀宇也是忌惮着这点儿恩义,不好立时谋逆。
但这些年来,他私底下的动作不断。你知道吗,西域三十六国之中,有数个国家,其实已经被高氏兵马覆灭,换上了他们的傀儡。只是朝廷茫然不知。甚至连夜阑国,都在其控制之下。
吴婕震惊,夜阑国可不同于普通的西域国家,这个国度的建立就是马贼,而建国之后也没有放弃这个发财的机会,明面上交好各国,私底下依然在干着抢掠杀人的勾当。若是与高氏有勾结
夜阑国这些年来劫掠的大批银钱,至少有一半上贡进了西北将军府。元璟唇角带着嘲讽。
父皇晚年有感于朝廷银钱艰难,听取了吏部郎中王功孝的谏言,与西北广开商贸来往,果然大幅度缓解了户部的窘迫,西域财源滚滚,便被高檀宇盯上了。
朕对夜阑国下手,虽然未明着跟高氏撕破脸皮,却已经让他们忌惮不已。
吴婕没有说什么,高子墨的话语中,高氏确实功高蒙冤,满心悲愤。
但从元璟的角度,又是另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更多的无奈,更多的百姓悲歌。一个个虽比不得高氏的壮烈,却更显苍凉。
那天晚上,吴婕辗转失眠了。
第二日清晨,大船抵达金芜城,到了双方分别的时刻。元璟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抖开披在吴婕肩头。
吴婕整个人笼罩了他的阴影之下,仰起头,看着元璟熟悉的容颜。
他依然是静若深水的模样,只是滢滢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多了一份眷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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