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在这漫天的风雪中,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的官道上,有一人打着伞,伞上已经落满了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的白色间,依稀只能看见青灰色的布衣。那人收了伞,雪花覆盖在了他修长的剑眉上,他鬓间已有几丝白发,一双眼睛如同初见,雪中明艳有光。
第89章 守
韩肖眼看着他们的陛下用四年半的时间完成了也许他要用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事情,然后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起了自己的身后事。
就像是一切的发展皆在掌握。
或许这一切开始的比他想象到的更早,早至当初小皇子出事,梁英关抱着小皇子安置在了民间的时候。
皇帝西南战场上受了不轻的伤,回程又旧疾复发,咳了一夜的血,十几个太医入了药整整守了几日,人才清醒。韩肖一开始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这么着急,后来才明白过来,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个远在邑城的人而已。
后来,皇子允被接回了宫中。小皇子被邑城林家养大,回宫的时候已经十岁,容貌肖母,神情意态却同陛下年幼时候一模一样。
陛下那段时日病的很重,人虽然清醒了,调养一段时间也不怎么咳血了,背上的刀伤却时常反复,那刀伤深可见骨,若非韩肖,就是一刀把人劈成两半都不无可能。陛下虽然久经战场,这一次伤的却是最重了。尽管宫中捂着口风,却到底有些散碎闲言流出了市井。
小皇子年纪尚幼,却到底是容家的孩子,没有跪在一边哭泣,而是走到他身边问他说,韩将军,我需要做什么。
韩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坚定的眼神。
林家虽然娇惯他,却并未将他教养成了不知世事的纨绔。
后来皇帝的伤渐渐有了起色,便开始替太子在朝廷上提携自己的势力,再后来,早就停工的陵墓又开始重新修建了。
那天皇帝就这么在他的陵墓前站着,站了许久。看着地宫下的人们忙忙碌碌,为每一块青砖上色。
就像是一场沉默无声的告别
巨大的地宫还在修建中,人声嘈杂。
猎猎的冷风拂过他衣摆上的五爪金龙,他仿佛在看着自己死后庄严下葬的模样。
韩肖听到皇帝指着漆黑的地宫,淡淡道这皇宫,像不像这座陵墓。
韩肖心间猛的一抽。
皇帝便笑了声我活着的时候在坟墓里,死了,竟然还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
陛下
韩肖想说什么,却被皇帝打断了。
无妨。
皇帝摆了摆手,伶仃的月色洒落在年轻的帝王身上,显得他的身影孤冷肃穆。
你说,他这会,在做什么呢?提到那个人的时候,身上的锐气便悄然减了几分。
韩肖立在他身后,垂下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翻涌而起的情绪。
九月份的时候,皇帝托孤。
他神色端严,身形高大立在案前,并不如以往的皇帝一般看起来病重的模样,只是那时候,除了韩肖,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回光返照。
韩肖,梁英关,谢锦,裴钰,还有几位前朝大儒。
韩肖等人同几位大儒扑通跪了下来。
皇帝这是把一片盛世河山,连同年仅十岁的太子,一同交给了他们这些人。
然后又过了几天,皇帝病逝了。
皇帝病逝那一天,身边只有几个贴身伺候的太监,还有太医院的两位太医。
陛下临去前烧了起居注,两位太医其后不过两日便在家中悬梁自尽。
韩肖安静的看着大魏上下扬起了白幡,眼神无悲无喜。
小皇子登基的时候,韩肖半跪下身子,替小皇子整理他的发鬓和额头的串珠,小孩子年纪不大,被繁重的饰物沉甸甸的挂满了一身,眉头皱成了一团,不开心的扯着自己的衣袖。
等韩肖站起身的时候,小皇子歪着头,忽而问他父皇真的去了吗?
韩肖微微一愣,没有回答。
小皇子忽而便扬唇笑了。
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很久很久以前,韩肖随着父亲投奔到了容王府上,没有看到一个病怏怏的容王,只看到了一个俊美如谪仙的少年,衣不染尘。
惊鸿一眼葬送了一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记忆中的白衣少年变成了战场上嗜血的修罗,后来踩着尸山血海走到万人之上。他就这么一路看着,看着他失去一切又得到一切,最后又为了一个人亲手放弃一切。
看到最后,这一场大戏落幕了。
韩肖握紧了他手里的剑,那是陛下曾经从未离身的剑,陛下去后,他便日日挂在腰间。
那大概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的一件属于他的东西。
过去他立过的誓言,要替他守着这一片太平盛世,而现在,他要开始兑现他的诺言了。
终其一生韩肖都没有摘下他腰间的剑,亦不曾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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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摔倒在了雪地里。腿很快被埋进了冰冷的雪里。
睫毛颤了颤,眼底终于清晰的倒映出了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朝着他越走越近,半蹲下身子,将他拦腰从雪地里抱了起来,耳畔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多大个人了,不想要腿了?
谢安神色怔怔的,也不敢动,仿佛眼前的是个幻觉一般,他没有出声,只是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感受到了那人胸膛下一片平稳的呼吸。
搂着他的手更紧了。
肩膀一疼。
容亁始终没有推开在他身上撒野的人,只是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这么大的人,还像小狗一样咬人。
他话音未落,肩膀上濡湿了一片,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砸的他心脏发疼。
那是谢安的眼泪。
他想过很多次见到他的情形,也许还是横眉冷对的模样,也许是不冷不热,却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咬着他肩膀上的一块肉,眼泪一颗颗砸下来,那一瞬间,容亁竟然有一种,原来他前几十年,都不算是真正活着的错觉。
雪花簌簌落下来,两个人眉间发上皆一片白色。
容亁低声道我如今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你留我吗?
他的声音压抑着很多很多情绪,谢安听出来了。
等了良久,容亁听到了一声好字。
于是他从地狱重回人间,周身雪花飘零,眼底却温暖如春。
第90章 手书
谢老板的酒肆对面开了一家酒楼,因为国丧,是悄悄开张的。
后来,这酒楼门前的匾额换成了先帝亲手所书,上书福至客来四个大字,运笔有力挺拔,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
邑城这地方边境要塞,富贵之人不知凡几,也是有见过世面的,收藏过先帝真迹的也有,逐字对比下见当真是真迹,一时间这酒楼将将开张便有了不少客人,光看这酒楼的规模,一来便把这邑城最大的酒楼比了下去,装修风格可同京城只招待达官显贵之流的酒楼能媲美。由于邑城最大的两家皇商皆被满门流放,有些传闻便出来,说这两家皇商的生意皆被这酒楼的老板囊入怀中,然而到底是流言,也没几人知晓。
酒楼的老板姓林,名叫林海,是邑城林家的人,开这酒楼是奉了皇命。十岁的小皇帝在林家长大,自然信的过林家的人,只说邑城有一人需要林家照拂,林家便知道这照拂的人是谁了。林海此人并非林家其他人一样是官身,邑城的生意自两家皇商皆被流放之后,便全落入林家的囊中。
林海逢人便是三分笑意,为人圆滑亦知分寸,很难引人生厌。至于他这酒楼上的先帝手书从何而来,也是一桩趣事。
林海一介商贾并没有见过先帝,应该说林家上下唯一见过先帝的人只有养大了小皇帝的兄长林巍和小皇帝身边的管家,只是林巍年事已高卧病在床,管家跟着小皇帝去了京城,便自然没有人知道先帝的模样了。那日他这酒楼新开张,便见在邑城已经远近闻名的光棍谢公子提着两坛酒晃晃悠悠的过来,身后跟着一位爷,那位爷林海见多识广,不敢贸然作评,虽一身布衣,仍然难掩盖住一身冷肃的气场,倒是像常年身居高位的人,同这喧嚣市井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