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直过了一阵,他才问出了一个颇傻的问题:“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西里尔起初没能理解,但话音方落,他就反应过来了。
注视着魔术师,他唇边的笑意扩大,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重重点头:“说实在的,感觉非常不错!哈哈哈,见笑啦。”
摇摇晃晃的小舟从灰暗幕布般的林间穿过,似乎没过多久,就顺利地在最中心的独立岛屿边缘靠岸了。
两人下了船,往前走了一小会儿,就绕过了矮木丛的屏障,看到了隐藏在深处的那片宁静唯美的湖泊。
湖水澄澈,宛如明镜,又仿佛天上星河之水倾倒在了这里。不知从多言的地方飘来的花瓣轻落在湖面,这才扩散出了层层涟漪。
很可惜,西里尔只看到了湖,没有看到湖中的仙女。
对此,魔术师也只能表示遗憾,仙女虽然不胆小,但相当容易害羞。她们不想现身,那么就算他来喊,也喊不出来。
西里尔:“是吗……嗯,能到这儿来看看就很好了。”
他心态很好,一点也不沮丧。
魔术师本想问他,还要不要去其他地方看一看。可在开口之前,西里尔就在湖边毫不讲究地坐了下来。
走了这么久,他终于感到疲惫了,正好,就在风景宜人的湖边休息休息。
魔术师也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的目光没有交汇,而是都往前看,着落在倒映出四周树影的碧波之上。
万籁俱寂。
连风声都被屏障般的高树挡在了外围,没法漏进来。
经历了这一番并肩而行、气氛好得简直不可思议的游玩,这会儿,魔术师终于有空闲时间返回去继续思索了。
他应该是来劝说公爵阁下留在阿瓦隆的。
如果留下,人造人的灵魂也能成为妖ji,ng和ji,ng灵们的同伴,从此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乐园之中,也就避免了凄惨消亡的最坏结局。
所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他一开始没能说清楚情况,还是因为一时失误,被金发青年不同以往的笑容所迷……
“梅林阁下。”
“……”
“阁下,有什么话想要问我吗?”
“……嗯?哦,的确……”
魔术师的反应慢了半拍,但西里尔仍是一笑。
“过去,我总是不明白,您明明就在我身边,表情是亲切的,行为也是亲切的,可是,为什么……”
魔术师不解:“什么为什么?”
他的话音方落,就见原本在静谧中闭眼的青年转过头,再度看向了自己。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眸中,映s,he着冰冷的清亮。
“您的目光无法让我寻找到温暖。”
西里尔说道。
“现在,我明白了。”
“原来,您是站在这么遥远的地方投来的目光……虽然我不知道更深的原因,但仅此一点,我便发现了。”
“原来您一直都是一个旁观者。”在魔术师错愕后归于诡异平静的视线里,西里尔的语气出现了改变。
或许,这些想法,他忍耐了许久,才终于在此时,无法克制地宣泄出来:“您注视着世间的欢喜和悲剧,却从未涉足其中。你仿佛在守候什么,对与那无关的其他事物无动于衷。可是,在结局无法改变的最后,您为何又在高处向我伸手?“
“……”
魔术师品味了半晌,才开口:“公爵阁下,您,对我有所怨言吗?”
这话的意思,似是公爵不满于他直到最后才伸出援手……不对,这也算不上援手。
魔术师这么以为,可他居然想错了。
“不,请您相信,我绝无这个想法。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怨言,如果真有怨恨,也只是对我自己。”
“我只是想提醒您,您这样,很容易忽略自己的心。”
魔术师的思绪尚未从不久前船上的公爵向自己伸手的画面挣脱出来,也未参悟透彻这句“自己的心”是什么意思,西里尔就站了起来。
他没能阻止,只能看着青年的衣角擦过了自己的肩边。
不止是语气,在看起来柔弱温顺的金发青年的脸上,神色也出现了改变。
快要熄灭、却还在不甘跳动的火焰在他的眼里燃烧。
“……您还是想要回去。”
魔术师嗓音低沉,“可能正因为我不是人类,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以及——追求。我无法理解,您为什么非要做这个选择。”
“回去也无济于事,您的时间,也许只剩下那微不足道的几秒。即使如此,您还……”
——您真不如留下。
——在这里,您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是的,就像现在这样,您能够快乐,不被包括死亡在内的任何痛苦折磨。
不能理解啊,真的无法理解。
魔术师这么自语着,也不知道说的是在消瘦青年眼中燃烧的火光,还是他自己被这火光照亮,莫名体会到被灼烧的疼痛的心。
想不明白。
而起身面对平静湖泊的金发青年还在陈述。
他的面上是激昂,是多年来沉淀下来终有一日迸发的愤慨,正在燃烧的也不是火,而是被躯壳所禁锢的倔强的灵魂。
他把手掌贴在自己的胸膛前,感受着还未停止的心跳:
“不能尽情奔跑,不能大声歌唱,不能有激烈的情绪起伏,不能用我自己的双腿走去遥远的地方。只能听,只能看,只能触碰就在身边的最近的事物,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不是人类,生来就受到仿佛无穷无尽的限制,我想要突破这些屏障,力量却微不足道。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又在呐喊,让我不能停下。”
“我能做什么?连仇恨的资格都不属于我,我也没有去恨,去怨的余力。所以,我想通了,只想用我这点渺小的力量,尽可能地去做更多的事,哪怕它就快要熄灭——”
万籁俱寂。
湖面却荡开了惊惧般破碎开来的涟漪。
“又让您见笑了,阁下。”
西里尔话音重归平淡。
“至少,如此渺小无能的我,还有一件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在反驳。
他不肯承认魔术师所说的“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
在回归只会带给自己痛苦与绝望的世界之前,这个不是人类、却比人类更像人类的金发青年与魔术师擦肩而过。
“不管怎么说……十分感谢您,梅林阁下。”
“这是我所做过的,最美的梦。”
说罢,本应来到仙境的灵魂去往人间,定然无法回返。
魔术师注视他的背影,没有开口说,他们之前定下的参观点还剩下花海中心那座可以看到乐园尽头的高塔。
似乎,心中掠过了一丝后悔,但又闪烁得飞快,捕获不住。
魔术师并没有发现,就在此刻,自己的心底滋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不过。
他迟早会发现。
……
跪倒在床边悔恨不已的女人,忽然间等来了她最爱之人枯竭的体内最后浮现而出的生机。
“西里尔……我错了,只要能够救你,就算要我祈求亚瑟,请求梅林的帮助,我也……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去——”
她正欲离开,但在起身之前,她的手……
被另一只惨白而枯瘦的手轻轻地拉住了。
躺在床上的青年没能睁眼,但他把仅剩的力气落到手中。
摩根顿时不敢动了。
她的心中被细微的喜悦和巨大的悲痛所填充,此时已泣不成声。
而她最爱的弟弟,却摸索着将手抬起,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了女人满是泪的面颊。
西里尔·康沃尔,生命中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像小时候曾做过的那样,轻柔地,为姐姐拭去眼角的泪水。
以及……
他干涸的嘴唇似是细微地蠕动了几下,同时,有一抹极淡的光点从摩根胸口脱离,没入到床上的他的体内。
这个细节,沉浸在无尽悲痛的摩根并没有察觉。
从今以后,无论过去了千年百年,无论现世还是后世,人们对于魔女摩根的恐惧、怨恨、厌恶所堆叠形成的诅咒,都不会落到摩根本人身上。
西里尔从他所招募的一名魔术师那里得到了转移诅咒的方法,这件事只有他,还有那名魔术师知道。
自己死后,姐姐一定会疯狂,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如果他还活着,那些不好的事就不会发生。可他等不到那一刻,所能做的,就是替最爱的人承受代价。
他的灵魂,注定无法解脱。而做出这个选择,他不会后悔。
“舅舅……?”
床的另一边,呆呆站着的小女孩头一次这么怯生生地呼喊他。
莫德雷德还是不懂死亡。
但她,下意识地察觉到,此刻发生的不会是美好的事。
“舅舅?舅舅,舅舅!舅舅!!!”
她猛地扑了上来。
刚好,就是这个刹那。
将摩根的泪水勉强拭去的那一只消瘦的右手,就如窗外被风吹散的落叶般,无力地垂落下来。
骤然刮起的烈风,像是要倾覆整个世界。
它咆哮着冲进了没有关窗的书房,将堆叠在桌上、早已沾染上灰尘的空白信纸卷起,再从窗户突破,飞洒在y沉的天空中,仿佛要将它们传递到不可及的远方——
……
……
“西里尔阁下这个月的信,什么时候会送来呢?”
阿尔托莉雅期待着,先提笔把自己要送去的信写下了开头。
【西里尔阁下,见信如唔。】
【拜您所赐,抵御外敌的战争比想象的更加顺利,我们只付出了最小的牺牲,我们想看到的和平,就快要到来了。】
【因前线战事稍缓,我特许给了高文卿等人几日的假期,算算日子,在您收到这封信的次日,他们应该就能到家了。这是我准备的惊喜,您一定会惊讶的。】
最后。
【望您身体健康,幸福快乐。我最信任的朋友,我最敬爱的亲人。】
第四十四章
梅林没有见到西里尔·康沃尔的最后一面。
按照之前的想法, 如果没能把公爵劝说留下,他还是应当去现世一趟。不为别的,至少,就为这二十年来或远或近的观望。
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西里尔, 还不知道那个懵懂的孩子是谁。那时, 西里尔五岁。
五岁,到二十五岁, 正好就是二十年。
粗略一算, 他亲眼所见的,便是那个人造人青年的一生。
而得他这般认真地观望的人, 除了未来早已写下的命定之王亚瑟, 就只有西里尔·康沃尔了。
所以才说, 于情于理,梅林都该去看一看。
——可事实却是, 他没有去。
公爵头也不回地离去之时, 头一次被人如此强硬拒绝的梦魇还是坐在湖边, 许久都没有动, 看上去似乎在沉思。
先前躲藏着不愿露面的湖中仙女推挤着从湖中升起, 围在梅林的身边,伸手戳戳他的背, 拽拽他的头发,好奇地询问他领来的那个灵魂是谁, 来了, 又怎么不留下?
“他……唔。”
久久未能从震撼中醒来的梦魇想了很久, 才给出了一个评价:
“是一个,不甘沉寂的灵魂啊。”
说完,他又觉得这么评价并不贴切,但一时又不知怎么说更好。
仙女们对梅林的回答并不满意,闹了他一阵,讨论了一阵悄悄观察到的陌生灵魂美丽的外表,就无趣地回到了湖里。
梅林还坐在那儿,隔了半晌才站起来,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来时撑船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自己渡过了沼泽,走进了不久前还和那人一起漫步过的花海。
约好要去看的尽头之塔仍旧屹立在远方,宛如星辰碎片的晶石绕着塔身缓缓旋转。
梅林在塔前停驻,抬头仰望,心中泛开的不止是唏嘘,还是掺杂了更多别的情绪。
“有这么明显吗?”
他忽然自语。
“不是人类的我,就算掩饰得再像,也……”
说到一半,梅林又顿住了,全因为他临时意识到,用“不是人类”这个理由来为自己被彻底看穿做解释,似乎行不通了。
有一个鲜明的反例在前。
“西里尔阁下,你果然是最大的特例。无论从过程,还是您本身而言,都让我感到无比地意外。”
而现在,不管怎么说,“意外”都要消失了。
变数消失,未来就会按照预期顺利地进行,作为推动者的梅林应当高兴才对。
可是,也很奇怪。
梅林疑惑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半点近似于欣慰或是欢喜的情绪。
相反,他在乐园中的高塔附近徘徊良久,不明原因地耽误了那么久,才动身离开了阿瓦隆。
出去以后,他也没有直接去那座早已熟悉得不行的城堡,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弟子身边。
还是少女面貌的王坐在桌后,油灯的昏暗打在她的脸上,却显得那般昏暗。
她刚写完了一封信,落笔之时,不知怎么的,从笔尖迸jian出的墨汁污染了她的袖角。
而此时,呆呆对着信纸发愣的国王终于注意到老师的到来。
阿尔托莉雅抬头,紧皱着眉头,眼里却透着茫然。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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