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那日是大朝会,先帝晨起时脸色便不大好,朝臣们都看在眼里,内侍已经宣了退朝,先帝刚从龙椅上起身,整个人便不好了,当场栽倒在地,先帝当机立断,口谕,立朕为储君,在场朝臣皆为见证。先帝咽气之前,朕侍奉在病榻前,朕忍不住问他老人家,最后为何选了我?
先帝回答朕,储君未必要选最出色的,而是要选最适合当世时局的。
见李弗襄似懂非懂,皇帝抬手抚了一下他的发顶:朕当时也参不透那话的意思,在皇位上坐得久了,才渐渐明白了先帝的苦心。大哥虽贤,但性格太温和,且重文轻武,父皇评价他有失钢骨,三弟律己严明,但同样待人苛刻,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四弟恰好与大哥相反,他比较爱重武将,这一点和朕颇相似,但他的性情过于偏激,几乎到了穷兵黩武的地步无上皇权也好,血脉至亲也好,身为一个皇帝,立储时,必须得先忧心天下百姓,置祖宗的百年基业于重。
高悦行直觉皇帝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劲。
果然,皇帝稍一顿,抿了口茶,对李弗襄道:我儿,这皇位,你想不想要?
高悦行背上的冷汗唰一下沁了出来,寒意顺着尾骨一路蹿上脑门。
简直是要命的问题,无论如何作答都难保万全。
谁料,李弗襄几乎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答道:想。
高悦行:
若说方才,高悦行的脑子里,还慌乱成一团浆糊,当他那一句想落下来,心头仿佛被重锤敲了一记,瞬间变得异常平静。
一个真敢问。
一个真敢答。
皇帝自从问了那一句之后,再未有言语。
李弗襄送高悦行出宫,高府的马车早就等在宫门口。
天上的月渐趋圆满。
三日之后百花宴,再三日,便是中秋。
柔和的月华遍洒人间,李弗襄走在她的身侧,今日他难得安静,不怎么言语。
离了那厚重的城门之后,高悦行终于忍不住,问李弗襄:方才,你为何要那么答?
李弗襄道:你怎么不问问,皇上他为何要那样问?
他依旧没有称呼父皇的习惯。
皇帝早就看透了他的秉性,多年前就曾恨恨地点评过一句有事父皇,无事陛下,简直是堪比齐宣王的小白眼狼。
高悦行一时语结,半天才道:我是不明白你们父子
李弗襄道:清凉寺住持铁口直断,算你是凤唳云霄,既然如此,皇位就得是我的。
高悦行愕然:你、你就因为这?她的神色逐渐凝重:不,太儿戏了,殿下,天下大事那不是玩儿,你不能将儿女私情与之搅合到一块去。
高悦行有着上一世的记忆,她知道李弗襄入主东宫是定局,但她心中仍然满是不安。
李弗襄也正色道:阿行。
高悦行微微抬眼望着他,眉眼间拢着挥之不去的愁。
李弗襄伸手触碰到她的眉心,用巧劲将其强行抚平,说:阿行,好多年了,我住在乾清宫,从来没有一个人教过我该如何做一个臣子。
不必再多言。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悦行焉能想不明白。
李弗襄与皇帝同吃同住,皇帝言传身教给他的,难道会是让他去辅佐别人吗?
把控京畿命脉的禁卫军供他驱使。
皇帝直属的锦衣卫随身保护。
他只要一伸伸手,便能翻到桌案上的军报和奏折。
幼时高悦行曾亲眼得见,他手握着朱笔,皇帝握着他的手,在折子上点下朱批。
皇帝将他养成如今这个样子,将来若不肯把皇位一并给他,那就是定下了他的死路。
但看得出,皇帝还在犹豫。
李弗襄扶了她一把,说:上车吧,回家不要多想。
高悦行忧心忡忡地回到高府已是深夜,听说父亲还在书房等她,片刻也不敢耽搁,快步穿过廊檐,百褶的裙摆像乘了风一样,飘成了一朵软绵的云雾。
高悦行推门进屋:父亲?
高景穿着家常的灰棉袍子正背对着她,翻阅架上的书,闻言,并不回头,问道:今日清凉寺一探,听说收获匪浅?
高悦行掩上门,说:查到了一份与温亲王有瓜葛的名单,捕了一个朝廷的通缉犯。
高景终于转身望着她,笑着问道:那杀死陈小姐的凶手,到底查到了没有?
高悦行试探着说道:清凉寺住持?
高景: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可在陈府之内动手的是谁呢?
高悦行眨了眨眼。
高景点一点她的鼻尖:你这丫头,我叫你去查凶手,你反倒给我扯出一串不相干的事来。
高悦行辩驳:爹爹,您怎么能说不相干呢,其中分明是有因果缘由的!
高景瞥她一眼:刚才奚衡来过了。
高悦行:噢想必是案情相关需与父亲商议吧?
高景:我大理寺只管着陈家小姐的命案,其余与我一概不相关。
高悦行累了一天,脑子转了一天,此时隐隐有罢工的迹象,高景的话,她隐约琢磨出了点别的意思,但是又好像卡住了,悬在边缘不上不下,她索性想偷个懒,直说道:请父亲明示。
高景点拨道:你们在清凉寺与住持大师相谈时,提及最关键的信的下落,住持却不敢直言相告,只能言语之间作暗示,是为什么?
高悦行脱口而出:隔墙有耳。
这个问题她路上便考虑过,只是没有往深处想。
高景问:那么,墙那边耳朵是谁,你揪出来了么?
高悦行整个愣住。
不是没有想到,也不是做不到。
可是她当时偏偏就是忽略了这一茬。
高悦行:爹爹
高景:奚衡找我,便是为了这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藏身在院子里的,可不仅仅是那只耳朵。
高悦行:奚指挥使抓到那人了?
高景道:我托他帮我去查探,可没求他帮我抓人,更何况,还不到收网的时候,此时打草惊蛇为时尚早。
高悦行追问:奚指挥使在那院中发现了谁?、
高景说:清凉寺的寮房中,住着陈府的一个姨娘,说是为了陈家已故的大小姐祈福。今日清凉寺上下被搜了个遍,她就藏在住持禅房隔壁的箱子里,等乱局平息之后,安然无恙的下山。唔,据奚衡说,她的身手似乎还不错,一口气十几里山路脸不红气不喘。
高悦行琢磨道:姨娘一个姨娘父亲有何打算?
高景:等。他眯起眼睛,眼尾上挑的弧度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道:等陈静沉为了自保,不得已的弃车保帅。
乾清宫内。
李弗襄累了一天,在暖阁里刚躺下不久,便逐渐呼吸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