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在高府里,李弗襄说那次皇上只用戒尺敲了他三下。
是他在撒谎。
当年李弗襄出征乘着马车的事儿不是秘密,郑家军凯旋归来,将其当成了笑谈,在军中传着。
当然,一个废物,做什么都是惹人厌的。
但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哪怕一身的毛病都能让人粉饰得像一朵无可挑剔的花。
出征前,他那是娇气,儿戏,不像话。
得胜归来,军中传着传着,便成了运筹帷幄,稳坐中军帐。
高悦行想起以前,李弗襄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是她在宫里算计着筹谋着,试图将他护在自己那并不坚硬的羽翼下。
时过境迁,现在竟颠倒过来,李弗襄成了那个用尽心思小心翼翼的人,他轻描淡写的走在前面,痛了,却不肯让高悦行知晓。
高悦行正在被他推着,柔和却不容拒绝的,一步一步地退回到那无风无雨的荫蔽之下。
快点长大吧。
高悦行双手合十,心里默默渴望着。
李兰瑶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在干嘛?
高悦行道:我在想
说一半,犹疑的停住了,她想不明白。
李弗襄在文渊书库里藏书的事情并未传出任何风声,瞒得密不透风。
那件事既然能瞒住,那靡菲宫的事怎么就瞒不住呢。
而且这闲话不仅传得快,而且还越传越离谱。
高悦行慢慢回想,今日在乾清宫目睹一切的人柳太傅,丁文甫,许修德,或许还有随身回护的锦衣卫藏在暗处,再没旁人了。
高悦行剖析这些人,都是一心贴着皇帝的人,谁也不会在外面乱嚼舌根子。
除非,皇帝亲自授意。
有时候,人只要相通了一个关卡,脑子里便自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高悦行早就有过隐约的猜测,李弗襄那等谨慎的人,再离经叛道,也难以干出给自己老爹献美人的事儿。
高悦行宁愿相信,他是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
当时,她想到的是,宫里可能要有动静了。
李弗襄打算清洗宫里,可能今天就是锣鼓开张的信号。
皇城里要有好戏看了。
贤妃是深夜时分回来的,李兰瑶前去迎自己的母妃,高悦行也跟着去。贤妃的脸色是有些难看,进门将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心腹陪着,歪在榻上,要了口凉茶喝。
李兰瑶柔声问:母妃,怎么样了?
贤妃抬头看了她们一眼,高悦行在她这里已经不是外人了,她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话便不避讳,道:见着你襄弟了,伤得不轻,睡得也不安稳。
李兰瑶:那父皇呢?他还气着么?
贤妃扯了扯嘴角,一向脾性温和的她,几乎快压不住冷笑了,道:你父皇倒是没见着,问了乾清宫里的人,说是翻了牌子,去靡菲宫过夜去了。
李兰瑶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贤妃将杯中剩的凉茶尽数饮了,一口见底:可真行啊。
高悦行眼皮一抬。
皇上去靡菲宫过夜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今夜乾清宫里只有李弗襄一人?
高悦行心里立刻有了打算,眼观鼻鼻观心的从贤妃那退出来,等到夜深人静,廊下奴才都眯过去了的时候,她悄悄起身,披衣,溜出春和宫,避着巡行的侍卫,一路小跑地往乾清宫去。
第76章
高悦行人都走出春和宫好远了, 混沌的脑子才渐渐清醒。
乾清宫是何等地方,哪怕皇帝本尊不在里面,那也不是她轻轻松松就能摸进去的地方。
搞不好, 落个窥探圣驾的嫌疑,还要顶着掉脑袋的风险。
高悦行顿住脚步,可是真的好想见他啊,她只短暂的停了一下, 便又继续放缓脚步向前走去。
到了乾清宫附近, 高悦行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风都变得更凛冽了。
乾清宫附近是没有灯的, 宫里唯一在夜里完全隐匿在黑暗中的地方, 停在高悦行的位置抬头往,正见一轮下弦月悬在檐顶。
从乾清宫出现在高悦行视线中的那一刹那, 甚至更早些, 她的身影就一直被乾清宫的附近的禁卫盯住了。
当她站到阶前的时候, 丁文甫早已等了她很久。
高悦行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前了。
丁文甫道:夜深了, 陛下不在,襄王歇了,高小姐请回吧。
早料到结果会是这样,高悦行依然有些不甘心。
但是禁军在前,不容冒犯。
高悦行虽然不肯离去,但妥协的退后了几步。
丁文甫叹气, 再劝:回去吧, 有什么话, 明日再说?
高悦行拖着步子再退, 然后转头。
可就在她转身的瞬间, 四处一片静寂的黑暗, 忽然亮起了朦朦胧胧的光, 从身后透了出来,柔和地打在高悦行的身上,在她脚下晃出了一片小小的阴影。
高悦行忽然就走不动了。
乾清宫里亮起了灯。
尽管里面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那人的意思已经无比明确的彰显出来。
高悦行站在台阶上和丁文甫对视。
丁文甫一耸肩,妥协:好吧。
他松了口,高悦行跟在他的身后,终于如愿踏进了乾清宫。
李弗襄正立于窗前点灯,玄青的寝衣宽袖曳过桌角,领口处松松散散的,灯下衬得他像明珠一样令人赏心悦目。
高悦行凝望着他,心里正想着的话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总在不那么正经的时候变得那么正经?
李弗襄:
他是这没听明白,手里的烛台都停住了:什么正经?什么不正经?
高悦行抿着唇,安静了片刻。
李弗襄手中的烛台开始淌下红泪,起先,谁都没有发现,直到那一抹红顺着他的手腕,蜿蜒缠进了袖中,高悦行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李弗襄手上一颤,却将烛台握得更紧了,稳稳地放回到桌案上。
高悦行去抓他的袖子:让我看看。
李弗襄甩手一卷,看不清是什么动作,转瞬已将自己腕上的痕迹清理干净了,高悦行只见到一抹淡色的红/印,她用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没破皮,或许会肿,高悦行见暖阁里的铜盆里储着一些冰块,于是用手帕浸了冰水,缠在他的腕上。
高悦行问他:你好些了没有?还疼不疼?哪里难受?
李弗襄微微低头望着她,说:好了。
他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开心。
高悦行不解便问: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李弗襄说:让我想到了很多年前,你明知小南阁是禁地,依然冒险溜去看我,现在,你明知乾清宫重地,依然星夜前来,即使知道未必见得着我我承你的这份情谊,让我如坠云端梦里,时常在想,会不会一睁眼,梦就碎了。
高悦行其实非常知道他心里最渴求的是什么。
他偶尔会让人觉得记仇,一件很小的事情,可以惦念很久,且绝不释怀,但是深剖进骨子里,会发现真是的他是另外一个样子。
想要吸引他,对他展现出的善意,就是最好的诱饵。
他喜欢沉浸在爱里。
高悦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轻轻开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口型是:只有我能给你。
李弗襄的眉峰一挑,似乎在回应是,只有你。
人沉溺于情爱中总容易忘乎所以,高悦行好歹没忘了正事,问道:你带进宫的那位温昭容,是什么来头?
李弗襄道:我们上次好像谈过这个问题,我以为你猜到了。
高悦行:我是猜到了一点。
李弗襄点头:就是你猜的那样。
在宫里,有许多话是不敢往明了说的,即使是在此时空无一人的乾清宫里,也要掂量墙根上爬着的蚂蚁是否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