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悦行只管自己往前走,身后他的脚步声很快追了上来,却不惊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高悦行想了想,满宫里要想挑个最安全的地方,还是得属乾清宫,于是脚下不停,直往皇帝的乾清宫方向去。
皇帝今夜只在宫宴上出现了一小会儿,便不知去向,不知是不是回了寝宫。
高悦行从乾清宫的东侧走过,刚步入渐窄的小路时,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了,高悦行不得不回头去寻。
李弗襄停在了一处无名宫之前。
高悦行看到他侧影的轮廓在暗沉沉的天色中变得模糊,他正望着那巍峨蜿蜒的宫殿,一动不动地沉思。
高悦行走到和他并肩处,也望向他看的方向。
此处宫殿貌似幽深,却是整个皇城里第二尊贵的地方,与皇帝的乾清宫遥相对望。
高悦行是知道这座宫殿的。
原本,它叫坤宁宫,是历代皇后的居所。
当今圣上封了郑云钩为皇贵妃,意欲将人安置进坤宁宫,却遭到了前朝后宫的一致谏言,说不合规矩。
年轻时的皇帝多任性啊。
既然坤宁宫不合规矩,他索性就下了宫门上的匾额,更名为凤宁宫,固执地将其赐给了郑云钩居住。
后来,郑云钩身死后,皇帝亲提的凤宁宫匾额也被摘下,这里从此成了一处特殊的存在。
李弗襄现在停在这里,高悦行不知他是不是想起自己的生母,轻轻问道:你想进去看看吗?
李弗襄牵了她的手,道:听说我就是出生在这里的。
高悦行随着他的脚步走上去,听着他缓缓说着:许昭仪说,我母亲夜半忽然难产,她听到消息便赶了过来,床褥上血都浸透了,我能平安生下来简直是奇迹。是我母亲一直在恳求太医,如果不能两全,务必保我性命。
高悦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觉得既发沉,又发涩,她说:我在许昭仪病榻前侍奉过一段时间,她时常向我提及郑皇贵妃,她当年怀着你的时候,非常、非常期待你的降生,她对你的爱,甚至超越了对皇帝的感情。
这对素未谋面的母子,越说越令人觉得心酸。
郑云钩诞下李弗襄之后,知道自己命悬一线,今生的母子缘分恐到此为止了,只来得及将随身的吊坠挂到他的脖子上,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乳母抱走。
梅昭仪调换婴儿的慌乱之间,或许没注意到这一细节,或许来不及动作,于是,给李弗襄留了这么一个念想。
高悦行问:你有梦见过你的母亲吗?
李弗襄摇头:我都不知她是何模样。
高悦行:画像呢?
李弗襄道:皇上说,我母亲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命人烧毁了她的所有画像,她希望皇上不要对她过于执念。
高悦行心中震撼。
郑皇贵妃一早便看透了皇帝。
李弗襄继续说着那段宫闱秘辛,道:当时皇上就守在床边,母亲吊着最后一口气,皇上不愿再惹她难过,只能忍痛眼睁睁看着那些画像葬于火中,再后来,皇上命画师凭借记忆再给母亲作画,宫里的画师一点也不敢马虎,画了很多很多,但皇上就是觉得不像,通通都撕毁了。皇上如今手里珍藏着的那幅悼念我母亲的画,其实没有脸,是他亲笔所绘。
郑皇贵妃人死了。
世间再也无后人能有幸窥见她的真容了。
李弗襄的话说完,他们也已经走到台阶尽头,李弗襄伸手推开半掩的殿门,吱呀门轴的摩擦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李弗襄牵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陈旧无人打理的庭院像是在眼前徐徐展开的水墨画。
画面的中央,有一人静静地坐在廊下,像是没有生命一般,呼吸都散进了这片庭院中。
高悦行和李弗襄竟一时未敢上前打扰。
直到皇上抬起头,问了句:你们来了啊?
高悦行忽然之间感到了与皇帝之间的共情。
生离死别。
未经历过的人,永远不知其中的痛楚煎熬。
高悦行:皇上。
皇上望着他们,道:人这一生,会做错很多事情,尤其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候朕小的时候,先生曾教过: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都是骗人的话,错了就是错了,你做过的所有错事,总有一天,会将苦果还报到你的身上。
高悦行和李弗襄面面相觑。
在他们的身后,沉重的殿门又是一声吱呀的响,是惠太妃衣着华丽地走了进来,从容说道:皇上新得的佳人在怀,怎么仍在悼念故人呢?
皇上稳稳地坐着没动,道:朕越是见着她那张脸,越是忘不了云钩。
惠太妃瞥了一眼两个孩子,越了过去,到了皇帝的面前,说:先太后在世时,曾不止一次规劝您,皇帝是天下共主,皇后是一国之母,国不可无主,亦不可无母,后宫若没有个温良贤淑德才兼备的皇后打理,必会大乱。你将后宫权柄给了贤妃,可她却是个侍寝的宫女出身,试问你让她如何服众?
皇上并不言语。
惠太妃道:陛下,您还是坚持不肯立后?
皇上说:朕会早日择定皇太子,以固国本,将来的太子妃必定有母仪天下之德,可整肃后宫。
惠太妃像是听到了笑话,连连摇头:陛下,您仍旧糊涂啊。
皇上望着惠太妃道:惠娘娘体谅,朕这一生到头,不能一无所有,什么都不剩。
惠太妃实在是觉得皇帝无药可救,长叹一声,转身离去了。
皇上重新将目光投向李弗襄,冲他伸出了手。
李弗襄不会在生母的旧居违逆皇上。
他走上前,半跪下身子,将头搁到了皇帝的膝上。
皇帝道:朕不想再犹豫了,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朕都留给你,有高氏女陪在你身边,朕很放心,你要好好长大,不要胆怯,也不要害怕。
皇上终于下定了决心。
结果其实是意料之中。
皇上是沉溺在自己的执念中不愿清醒的人。
郑皇贵妃已经死了。
假若将来李弗襄的结局惨淡收场,他或许真的会疯。
皇帝从前最爱和贤妃聊天,因为贤妃贴心,像个木头美人。可当李弗襄从小南阁接出来之后,皇帝最爱聊天的人,变成了哑姑。
为此,他还特意一点一点学了哑语。
他要听哑姑讲小南阁里,关于李弗襄的那十年。
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翻来覆去地听不够。
哑姑明白皇上想听的是什么,于是她偶尔想起来某些很小的细节,便会记录下来,压在桌案上,等皇帝闲时翻阅。
皇帝便从那些碎片中,自行拼凑起了李弗襄幼年时候的模样。
那本小册子,不仅皇帝会翻看,高悦行也经常去偷看。
七年了,已经记得很厚一本。
哑姑说这个孩子太能哭了,从抱在怀里的时候,就一直哭个不停,成天吃了便睡,睡醒了就哭,足足哭满了一百天才消停。
也有太医揣测,李弗襄的喘疾,或许正式因为小时候哭得太狠伤了心肺而留下了病根。
他当时那样小的一个孩子,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
哑姑还说,他刚开始能出声的时候,像个小鸟一样,很吵,成天哼哼唧唧,没完没了,很依赖人,睡觉都要依偎在哑姑的怀里,他还没有水缸高的时候,就学会了帮着打水。
再大一些,他真的好想去小南阁的外面瞧一瞧,便瞄上了院角的那棵柿子树,曾经不慎从树上摔下来,将胳膊摔脱臼了,是哑姑送了好些银钱给那些负责送饭的宫人,才托人从太医院请来了一个略通医术的杂役,将李弗襄的小胳膊扶了回去。
小李弗襄尝到了疼,乖乖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喘疾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是开春后一个柳絮纷飞的季节,他差点丢了命,哑姑都束手无策,可他到底还是凭借着自己命大,挺了过来。
诸如此类的细节,不胜枚举。
皇帝有时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想着一定要将那本小册子当成陪葬带走,等到了下面,见到了郑云钩,也好给她瞧一瞧。
作者有话说:
有二更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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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