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悦行问他们死了多少人。
一个成年男子答,约有百来个。
他顿了一顿,又告诉高悦行,那百来个死去的人中,有一半都是官府的小吏和那些疏通水利的苦工。
他们也多是为了救落水的百姓而死。
高悦行做足了心理准备。
回江南之前她没打招呼,自然也无人提前出来迎,到了驿站,仍觉得不对劲,太安静了,跟随李弗襄一同南巡的官员们不知都去哪儿了,驿站的会客厅里静悄悄。
高悦行顺着二楼,挨个敲门。
最靠近楼梯口的是孔让尘的房间。
高悦行觉得那个不要命的少年是一定在忙的,但还是心存希望,敲了敲门。
出乎意料,孔让尘竟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哑着声音道:请进。
门没拴。
高悦行一推,破旧的门就向两侧开了。
她走进去,闻到了一股很难忍的味道。
孔让尘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出身京城的贵家子弟没有不通礼数的,孔让尘躺在床上迎客,只有一个可能,病到起不了身了。
高悦行快步走上前,扯开了床外的帘子,一件孔让尘的脸,心里蓦地就沉了下去。
他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似乎正在发热,前额的皮肤上生出了一些密密麻麻的红色凸起,仔细看,那竟然是从头发里爬出来的。
疫病。
高悦行知道最坏的事情终于来了。
她立马找东西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然后挨个朝臣的屋子里查看,无一例外,全都感染了。
外面的百姓更不用说。
城里唯一的医馆已经关门了,因为里面的郎中自己也染上了病,谁也救不了。
高悦行上马到了州府,州府门前没有设守卫,她不确定里面的人是否也染了病,怕自己身上沾了戾气再传给那些没病的人身上,于是牵马在外面,远远的喊了一声:还有能走动道儿的吗?
还真有。
禁卫同龄赵佟生听见她的声音,走了出来:王妃!
高悦行喝道:你站那别靠近。
赵佟生不明所以,但还是停住了脚步。
高悦行道:州府里有没有人感染疫病?
赵佟生莫名其妙:疫病?哪来的疫病?
看样子是没有。
赵佟生说:我和州府里的衙役们,到下游去给百姓们分粮,今早刚赶回来,王妃,您说的疫病到底是什么东西?瘟疫?
高悦行点了头,道:看来目前只集中在此地,你带人立马封住所有的路,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不能让疫病扩散出去。
赵佟生上前一步:您
高悦行:别靠近我。
第129章
129
赵佟生有些慌:王妃, 你难道接触他们了?
高悦行点头:是的,所以你不要靠近我。
赵佟生:不行,您是王妃, 末将必须守卫您的安全。
高悦行:我不仅是你们的王妃,我还是一个医者,城中的医馆已经废了,而我是目前唯一有余力可以做点什么的人。你听我的, 一定要带人守好各个路口。
赵佟生俯首听令:谨遵王妃的吩咐。
高悦行没有再多少什么, 纵马奔回驿站, 他们城中的医馆已经废了, 但是医馆里的药还在,医馆的老板将自己当成了试药的罐子, 病中尝试了各种方子, 皆不见起色。
高悦行征用了他的医馆, 挨家挨户敲门, 命还有余力走动的人收拾东西都住到医馆里去。
而那些已经卧床不起的,招呼邻里拖也要拖去。
到了这种关头,没有不想活命的,家里年轻的青壮男子沉默着、拖家带口地往医馆里去。
已经死了好些人了。
多是老人和孩子。
一开始,还面前有棺椁收殓,再后来, 也都顾不上了, 院子里用草席一裹, 招来了各种蝇虫, 腐烂的臭味在无处不在。
无论是喘气儿的还是不喘气儿的, 皆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没有希望了。一个男人用板车拉着自己的妻子, 上头还坐着两个瘦骨伶仃的孩子, 他颓然道:医馆的郎中都病倒了,那些驿站里的大官也染了疫,我们平民百姓还能怎么办,等死吧。
他的话从竹帘子外面传了进来,正架起大锅煮药的高悦行听见了,却无话可说。
染病的人太多了。
高悦行从几年前便一直警惕着今日,心里始终像悬着一块秤砣,在半空中沉甸甸的坠着,荡啊荡。
终于,吊着秤砣的那根绳子磨断了,秤砣砸在了她已经坚若磐石的心上,发出一声闷响,除了她自己,几乎没人能听见。
熬好的药端出去,一人一碗。
那些人安静地接过药,什么也不问,仰头全部倒进肚子里,一滴也不肯剩。
然后,高悦行才静下来认真研究他们的症状和脉象。
所有染病的人中,孔让尘是最重的。
孔让尘被灌了药进肚子里,神志稍微清楚了些,睁眼看到了高悦行,问道:王妃,你喂我们喝的是什么?
高悦行说:是寻常凉血解毒的药,先用着吧,具体对症的方子还需要一点时间配制。
薛山晖的病情稍微轻一点,自己从榻上爬了起来,赶到了高悦行身边,道:王妃,在驿站里见到您的那一刻,我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看到了菩萨下凡。
高悦行面无表情:少说几句废话吧,于当前的局势半分益处也没有。
薛山晖极为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
孔让尘虚弱地开口:是啊,我们都以为自己要就地葬在这江畔了。
高悦行摁着孔让尘的肩膀,让他别动,平静道:不会的,定有办法。
当她有机会平静下来,认真思考的时候,高悦行心里有一丝模糊的疑点渐渐显露出来。
是不对劲。
上一世,江南地区的疫病流行,究其根本是因为水患害死了太多的人,那场疫病的源头后来查明是来自于那些路边未能及时处理的腐尸。
但是,今生这一次江南的水患,因为高悦行的早有准备,并未造成那等惨烈的后果。
死伤尚未计数,但是州府心里自有数。
此次的病是从何而来呢?
医馆并不足与安置全程的百姓,高悦行将一些人移到了驿站,和同病相怜的官员们住在一起,她则辛苦自己,每天两处奔波。
高悦行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将所有病患的症状和脉象做了记录,正巧,药谷来信,说他们的人再有两日便能到。
赶在药谷到达前夕,高悦行对着面前摊着的医案,忽然双拳重重地砸在了桌案上。
薛山晖听见动静,匆匆地赶来,在门外敲门:王妃,您怎样了?王妃,您若是再不回应,恕臣失礼了!王妃?臣可要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