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都是根据当地原来做什么买卖来的。原辞声往上抬了目光,这里,糖坊弄,原来是做麦芽糖的地方。你小时候有吃过这里的麦芽糖吗?甜吗?
生意好的时候,妈妈就会带我来买糖。何惊年抿唇。糖被敲下来的声音脆脆的,他很喜欢听。
妈妈很爱你。
何惊年微怔,原辞声这声称呼太过自然,雨滴落在湖面上,荡漾无痕。
前面就是鱼行街。原辞声道,你想走进去看看吗?
何惊年犹豫,算了吧,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有。
原辞声牵着他的手一直往里走,越往里面就越阴暗潮湿,阳光也来不及照穿这么一条深长的弄堂。各种各样的杂物堆积在两边,只能浮现出一圈浅浅的灰色轮廓。
何惊年摸了摸鼻尖,空气里闻得出陈旧发霉的味道,但已然和记忆里大相径庭。换作以前,这里每天早上都有鱼贩出摊的时候,整条路上都是浓烈的水产品的腥味。妈妈也会在这里摆摊,一大早就要骑着三轮车出门。三轮车上装着一筐筐鲜鱼,很重,妈妈骑得很累,每蹬一下,瘦小的背脊都高高地耸起。
尽管这样,妈妈还坚持把自己也放到车上,送自己去学校。自己明明可以一个人去的,可妈妈不放心,说反正也饶不了多少路,自己还能趁着时间多看会儿书。
妈妈不会把自己送到学校门口,她会在一个转角停下来,看着自己进校门,然后才蹬着很重的三轮车去市场。
他知道,妈妈这么做是不想被他的同学看到,生怕自己在他同学面前丢人,或者有人会因此嘲笑他。
其实,妈妈是个特别漂亮又干净的人,一点都不比任何一个同学的妈妈差。几十块钱的项链戴在她身上,也比价值高昂的真宝石更璀璨。
他和妈妈,虽然一直生活在这样灰扑扑的地方,但他们真的都特别喜欢鲜艳而闪亮的事物。如果她能戴上一件为她设计的真正的珠宝,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一定、好看得像仙女一样。
只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妈妈走的时候他还太小,背着个小书包就被送进了福利院,妈妈留下的为数不多一些东西,他也没能好好保存下来,以至于后来每每想念她,他能依靠的也只有微小的一点记忆。
你要带我哪里去?何惊年不想再往前走了,物是人非,没有了妈妈,也没有能纪念妈妈的东西,这里真的就只是一条破旧霉腐的小弄堂,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泞的沼泽。
到了。原辞声停下脚步,在一幢老楼前站定。
丑陋又平凡的老楼,和这里大多数建筑没差,底层是商铺,上面是居民楼。灰黑的外墙斑驳脱落,裸.露的水落管子上结满锈斑,一楼店面的窗户玻璃倒是很大,从外面望进去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的环境。
这是什么地方?何惊年问道。这片弄堂居民走的走、搬的搬,这家店铺显然也是闲置了许久。
你在这里等我。原辞声走了进去。
何惊年依言站在原地。过了会儿,眼前忽然一亮,明亮的暖黄灯光怦然漫射。这光芒是从玻璃窗里透出来的,把每一块玻璃都照得闪闪发光。一瞬间,整条沉闷阴暗的弄堂好像都变得通透明亮起来,强烈的反差,做白日梦的奇异感觉。
然后,何惊年看见,原辞声就站在窗户后面,对他挥了挥手。在他身后,是一间整洁亮堂的店面,窗明几净,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珠宝,鲜艳亮丽,熠熠生辉。所有的一切都保留着十几年前的样式,却又生动簇新,好像今天仍在营业。
窗户被打开,原辞声探出身子,有微微的风吹拂他的卷发,光芒落进他的眼睛,亮如晨星。
他说:年年,我把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保留了下来了,你高不高兴?
何惊年的心一下一下跳得用力,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知道原辞声是怎么做到的,在这片密密麻麻的老城区找到这家早就关门多年的小店,又把它按照十几年前的样子重新还原。自己都不记得曾和他提过这件事,就算有,也一定只当童年时代一桩随口笑谈的小事。
无论是赠送的人还是佩戴的人,相比宝石本身的价值,最珍贵的还是真诚的心意。
年年,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这家店见证了你对妈妈的心意。所以,我想着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它保留下来,尽可能保持当年的样子。
对我而言,你的心意永远是这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东西。
原辞声拿起一个端正放在柜台一角的相框,递到他手里。
何惊年接过,一瞧,不由睁大了眼睛。
这是
原辞声道:我有去过当年你和妈妈一起租住的老房子,但因为时间过去太久,那里早不知换了多少家租户,你妈妈留下的东西实在找不回来了。
那这张合影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我去了附近的照相馆。听这里的居民说,那家照相馆开到现在,以前生意很好,大家都回去那儿拍照,就想着或许还能从档案室里,找到你和妈妈的合影。
何惊年惊讶,那么久之前的一张底片找起来不就跟大海捞针一样吗?
我自己也想看看小时候的你。原辞声垂下眼帘,神情温柔无比。
照片上,女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很白,下颌尖尖,眼睛黑得像葡萄,一眼就能认出是何惊年。女人却和他长得半点儿不像,黑黑瘦瘦,眯细眼,厚嘴唇,不漂亮,但最美。
她的颈脖上,挂着一串宝石项链,是谁都能一眼辨出的粗糙的劣质品,但是,却和价值连城的阿耳戈斯,是同等珍贵的宝物。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缘了此刻的哽咽,他只能吹出气流做口型,说:我真的好久没见到妈妈了。
我知道。
这些事情你都是从什么时候做的?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原辞声笑而不答。其实,他早在听何惊年说起这些事的第二天,就已经着手去做了。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带何惊年来这里。
哪天,你带我一起去看妈妈吧。年年,可以吗?
何惊年看着他,那双绿眼睛也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像盈润剔透的宝石珠子,簇着光。
到时候带糕糕一起去吧。他很慢地说,糕糕是我最亲的人,你是糕糕的爸爸,你也是我的亲人。
话音刚落,那双美丽眼睛里的光像风中的蜡烛,倏然熄灭了下去。
良久的沉默,原辞声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凑到唇边不住摩挲。他们一个站在窗户里,一个站在窗户外,看起来正像是诀别的场景,悲伤的隐喻。
年年,我不止想当你的亲人,我还想成为你的爱人。
原辞声久久地凝望过来,目光滚烫,声音也像一把滚热的细沙。
年年,我是这样爱你,没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浸没在犹如实质的滚烫气息里,何惊年的思绪一阵阵地翻涌,许多麻木沉睡已久的东西,逐渐融化开来,所有的感觉都在复苏,包括那些失常的、倒错的、窒息的,还有甜蜜的。
它们都令他无比难受,像冬日里无情冰冷的白雪,在头脑中不断堆积,又涨又疼。他痛苦地捂住额头,靠着墙无力滑倒下来。像有什么东西拽着他整个人直直往下坠落,跌进无边黑暗。
等意识回笼,何惊年发现自己被送进了医院。医生站在他旁边,刷刷地记录着什么。见他醒来,医生告诉他,他可能因为这段时间情绪波动比较大,所以导致三年前的旧病有复发的迹象。虽然现在暂时没事了,但还是要多加注意,不能再受什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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