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犁国灭,自此归大燕所有。
便是在这大胜之际,神武将军亲点将士千人,令自己的亲信干将周达宽前往赫齐,接回太子。乌善闻讯,立刻跑到王帐里软磨硬泡,把乌什图烦得头晕脑胀,若不是这小子现在长大了,逃起来压根追不上,势必把他按倒狠锤一顿。临了没有办法,只好许他点一队人马,跟着去了。
到营地时天色已晚,神武将军尚在大帐内与主薄核对人员伤亡,军械耗损之事,不及迎接。元景便随周达宽奔走营垒,安抚伤兵。连着两个时辰,忙的脚不沾地。他伤口还未好清,但执意不肯坐软轿,以至回来时脚踝发肿,稍微一按,便疼的厉害。乌善见他疼的眼泪都下来了,立刻抛下成见,与方青站在一线,誓不许他再乱跑。
元景抹着眼睛,也连连点头,保证明天会乖乖卧床休息。正在热闹的时候,有人进来传话,说神武将军就在帐外,等着觐见太子。
元景从小就听了无数他的传说,燕帝对他有猜忌之心,却也告诉过自己,神武军是元家的靠山。对于这位名声在外的战神将军,他一向又仰慕又好奇。只是如今有了跟楚驭这层不可与人言说的关系,面对他的父亲,总有些心虚之感。忙命方青替自己整理衣冠。乌善倒是见过神武将军几回,对他森冷慑人的气势印象深刻,一听他要来,也跟着紧张起来,在旁边提醒道:眼泪,眼泪擦擦。
元景忙举袖擦干泪珠,睫毛扑闪地问:行么?
乌善被他看得心头乱跳,暗想到底是南国水土养人,他哥以前找了这么多女人,没一个比得上小九的。当下揉了揉他的脸,道:嗯,行了!
少顷,帐门一动,元景只看到袍角一晃,神武将军楚岏已走了进来。他甲胄未脱,一进门,身上那股烽火狼烟之气便将大帐填满。他身材极为高大,气势凛然于众人,虽已有些年纪,但眉目间自有一股俊逸风采。只是这么一站,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夺去了。元景仰起头,看着他的脸,心想:怪不得父皇说大哥跟他父亲很像,这一看就是父子嘛,不知脾气是不是也一样。
楚岏以军礼半跪道:末将参见太子殿下,恭迎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元景忙道:将军快请起,你此番辛苦,我等上一等又有何妨。即令人赐座。方青见了旧主,也跪拜了一番,乌善虽为客卿,见礼问安,亦不落于人后。
楚岏尚未落座,便送上一封奏表:前日末将派人彻查殿下被西魏歹人抓走一事,这是里通敌寇之人的名单,末将逐个审问过,罪证确凿,现已关入死牢。
元景翻看了一通,发现与此事有牵连之人多达六十余人,与西魏商队勾连不清的城吏亦在其列。他回忆起那天的事,旋即想到这伙人狼狈为奸,不知将多少大燕百姓送到那虎狼之地,当下怒道:这帮人太可恶,定要重罚以儆效尤。
楚岏道:皇上已批复,择日于菜市口将这帮人凌迟处死。
元景闻言,不禁有些讪讪:是,父皇英明,自然将这些都想好了。
楚岏又命人奉上此番征战的诸多军务奏本,逐一说给他听。这些东西艰深繁琐,元景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好意思打断。转眼夜色已深,连乌善都在旁边打瞌睡。元景奔走了一日,实在有些困乏,脑海已不甚清明,只能托着腮,做出一番认真的样子。
帐中烛火荜拨作响,楚岏放下一本册子,对方青道:乌善王子累了,你送他回去休息吧。
元景转过脸一看,乌善果然靠着人睡着了,时不时还点一下头,像是还在应声一样。元景笑了出来,用口型嘱咐方青:送他回去吧。
方青小心地将乌善背起,行了个礼,便退下了,楚岏道:你们也下去吧。
不一刻,帐内只余他二人。这种氛围下,元景瞌睡全消,只有些不自在。见旁边放着一碗奶茶,端起来喝了一口,不想这茶咸多甜少,冷了以后上面还浮着一层奶皮子,滋味实在怪得很,以至于半天才咽下去。抬眼时与楚岏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他擦了擦嘴唇上的奶渍,不安道:将军?
楚岏嘴角一动,似乎想笑一笑,但他森严惯了,许久不曾展颜,已经忘了怎么笑,只道:末将失礼了,殿下与皇上很像,末将看着您,不禁想起当年与他泛舟出游的事,这才出了神。
宫中老人曾说,太子肖似其母,唯有那双桃花眼和薄情唇与皇上如出一辙。只是他们性格迥异,像也就像个样子罢了。元景心知这是寒暄之词,不过听在耳中,倒平添一分亲近之感。仿佛眼前这个不止是威震天下、名声赫赫的战神将军了,还是自己的叔伯一般。
只听楚岏道:皇上还好么?每日饮食如何?能否安眠?
语气平平,倒也听不出什么深意。但元景莫名觉得,他在这里呆了一整晚,只是为了问出这句话的。一时间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末了,看着他道:父皇很好,入冬以后饭比以前吃的多些,宫中火墙烧得热,夜里睡得也安稳。
楚岏静了一刻,似在细想,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便好。
元景试探道:我如今住在宫外,对父皇的事所知有限,此番将军大胜还朝,父皇定会好好奖赏你,届时你在京中住一阵子,常来宫中走动走动,便都知道了。
楚岏沉默片刻,身影一动,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末将告辞。
元景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道这次他还不回京?眼前他走的干脆,心中又起一念,一别数年,他总该问些楚驭的事情,如今他却只字不提,活像没有这个儿子一样,当下有些不满,壮胆道:将军不问问大不问问世子的情况么?
楚岏淡淡道:他的性子末将最是清楚,一般人不敢招惹他。旁的事有皇上照拂,末将没有不放心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去。元景被他说的哑口无言,转念一想,倒也是如此。
渠犁虽灭,但抓捕残兵、布防关隘、安置遗民等诸事不绝,以至于元景接下来有五六日都没见到神武将军。在他营里呆的实在无聊,这日问清了明夜安葬之处,打算于林外遥祭一番。乌善自然是自告奋勇地跟去了,上香之时,见元景神色肃穆,好奇道:这人是谁?元景遥望渠犁故国,迟疑道:是我的朋友。乌善惊奇道:你在这里还有朋友?元景点点头,不说话了。
眼见天色尚早,他又去渠犁城中走了一遭。城中战火初歇,处处可见暗红血色和烧灼的痕迹。城楼巷道上满是燕兵,但见商铺闭门、宅院紧锁,连猫狗都找不出一只。元景站在一朵枯败的樱草边,听乌善说起这里曾经的繁华盛况,心头不禁有些沉重。神武将军天纵英明,但治下却严了些,渠犁战火初熄,需得宽猛相济,布政优优,才能聚民心得人和。
思及自己当初在小国寺发下的誓言,元景当晚回去便写信给燕帝,请他派些正直细心、清廉公正的官员过来,与神武军共治渠犁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