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驭听他语气温情,并不似话里说的那么厌恶,斟酌了一下,道:是,他忙于军务,无暇与我们闲聊。
燕帝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轻哼了一声:朕就知道。他那个人,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就连朕设计害他挨了军棍,连降三级,他明明知道是朕的手段,也懒得去向大将军分辩。朕得意了一下午,到他那里就得意不起来了,他那副冷嘲热讽的嘴脸,真是可恶至极!朕现在想想,都还气得牙痒痒。
楚驭不知如何应答,只得缄口不言。燕帝见他神色茫然,知他无从回应,笑了笑:朕年纪大了,总会忍不住想起从前的事,一向也没有可说的人,今天难得能说一说。不过这些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你七岁那年,朕要将军带你入京,陪侍太子的事,你还记得么?
楚驭听他提起元景,神色不自觉变得很温柔,连声音都轻了:臣不记得了,还请陛下提点。
燕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声道:朕子息不旺,有景儿之前,连夭数子,景儿能平安出生,也费了一番周折。朕对他真是喜欢得紧,也担心得紧。宫里的人朕信不过,便给你父亲写信,要他送你入京,保护景儿平安长大。他本不想带你来,他告诉朕,家里几个孩子,就属你最不服管,让你来保护太子,是绝无可能的。朕不信,偏要他带你过来。他奉诏不遵,景儿都快两岁了,才把你带过来。
若不是听云从说过旧事,楚驭差点要信他的话了。依他所料,当年多半是燕帝听了星象有异的说法,起了杀心,才想让他入京。只是那时情况如何,自己又为何离开,却是全然记不清了。未及多想,只听燕帝又道:你入宫第一天,将军说服朕,让你与太子单独相处试试。朕与他久未见面,便去宫里聊了一会儿。回来之后,就看到你跟景儿被人关到一个屋子里,乳母宫女全不在里头。景儿脸上泪痕未干,躺在摇床里睡着了。你坐在旁边,脸色也不好,见了朕也不行礼,还背对着朕说话。那时朕便就知道,皇家天威也管不住你。呵,当时朕就该杀了你的。他咳嗽了一声,刘林不知何时又进来了,递了一碗冰饮,待他喝完,又悄然退去。燕帝谁也不看,语气平淡如常:再后来,你又入京了,性情作风,无一改变。朕一看就知道,景儿不是你的对手,只恨他不争气,总爱往你身边凑,他不知道你的厉害,就连你把他推下水,还要替你打掩护,朕却是知道的。朕忍了许久,只盼他能自己发现,不想你请命离宫,他便自请开府,追着你去了。朕教导他多年,还是头一回看见他那种表情。朕自此绝了杀你的念头,你知道为何么?
楚驭嘴唇抿如一线,面色未改,淡淡道:臣不知。
燕帝欲坐起身,只是刚才这一通话说下来,耗费了他太多了力气,楚驭迟疑了一下,站起来扶他,不想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濒死之人力气大得吓人,连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都似充满了力量,只听燕帝铿然道:因为朕的太子,只有对着你的事,才会勇敢起来。他是帝王,不能不勇敢。你是他的决心和胆量。
楚驭心中大震,诸般往事如烟云涌入脑海,一时间苦涩与温情全冒了出来,搅在一起,不知是何滋味。燕帝眼中光芒渐暗,仍是抓着他不放:你喜欢景儿么?
楚驭抬头一望,目光与他撞在一起,他只犹豫了一瞬间,便迎视着燕帝,坚声道:他是臣一生所爱。
燕帝眼睛阖了一阖,似有些疲倦:他回宫那日,朕也如此问了他,他与你回答是一样的。楚驭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他。燕帝道:太子年纪还小,做起事来缺了些手段,如今外患未平,这些个老臣里,难免会有轻慢弱主之人,他这个皇帝会做的很艰难,你能帮朕照看好他?
楚驭没有一口应下,他沉吟了片刻,平静道:太子是臣的主君,又是臣心中挚宝,臣自然是要以他为重的。只是臣权势甚微,只怕有心无力。
燕帝似早有所料,他轻叹了一声:你意如何?
楚驭身姿一动,跪在燕帝面前,置于一旁的烛台受他影响,光芒为之一颤,他目光全无波动,声音亦听不出情绪:臣想要京城十二万禁军的专统之权。
殿门重新打开之时,一颗火流星自中天滑落,殿门前黑压压跪了一片,元景立于人前,沉默地看着天空。他这阵子瘦得厉害,衣衫灌风,整个人似在黑夜里瑟瑟发抖,他循声望向楚驭,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
楚驭掌心里握着一枚虎符,他低沉道:皇上宣太子入内。
元景进去之时,燕帝已躺在床上,他脸色的红光完全褪尽,眼中亦无神采。元景牢牢记着他先前的嘱咐,跪在他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语不发,一滴眼泪未流,只是开口时声如泣血:父皇。
燕帝极力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手臂动了动,又无力地垂下了:近前来,父皇有话要对你说。
元景忙凑到燕帝耳边,燕帝气力衰竭,寥寥几句,说了许久。离身之时,他一手搭在元景手背上,不放心道:记住了?元景用力地点了点头,忍在眼眶中的泪水随之坠下。燕帝松了一口气,看他的眼神无比慈爱:父皇刚才替你跟别人打了个赌,赌你一世的安康,只愿你运气比朕好些。
手指颤了颤,似有垂落之意,刘林在一旁看得真切,急道:陛下,将军正在来的路上,您千万要等等他!
燕帝无声一笑:朕等得够久了,朕知道,他不会来了。朕骗了他一辈子,他心里恨朕。勉力睁了睁眼,苍老的手指向刘林:若他将兵奔丧,你便告诉他,朕心里早就后悔了。若他孤身前来,只管将那封信给他。
刘林呜咽难言,跪地道:是,奴才记下了。
燕帝握着元景的手,艰难道:朕的太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从前的事,朕不计较了,你得答应朕,朕归天之后他是你唯一的主子。
元景忍泪忍的喉咙一阵作痛,他偏过脸,只听刘林悲声道:陛下放心,老奴服侍了您这么多年,这颗心早就是向着您的了。
燕帝如释重负,看着元景道:朕能做的都做完了,以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元景只觉他连呼吸都没有热气了,眼看便要阖上双目,心里惶恐难言,他紧紧抓住燕帝的衣角,寻求依靠般不断道:父皇别走,儿臣儿臣还做不到
燕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孩子话了。朕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做了无数的决定,虽有些遗憾,然心中其实无一事后悔。你只管向前看,朕可以做到,相信你也可以
元景崩溃地趴在他手掌中,只觉天地一片昏暗,无半点可留恋之处,简直想跟他一起去了。
倏然之间,只听殿外一阵蹄落马嘶,更有众人低语骚动之声,一名黄门高声急道:神武将军楚岏求见。尖亮的声音未落,便听见靴声如雷,来人已匆匆闯了进来。
燕帝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嘴角却带着笑意:朕的靠山来了。他看着元景,声音微不可闻:朕的赌赢了。笑容未散,手臂垂空,就此长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爱你
小剧场,
其实当年叙旧的真相是:
燕帝:你看这是我儿子,好玩吧,可爱吧,萌吧,想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