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扫了他一眼,嘴角勾起,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王爷还当我是小孩子么,好与不好,我自己理会得,无需外人来操心。往鞍上一撑,作势要下来。未料楚驭比他动作更快,元景只觉身体一轻,转眼便跨坐在马上,楚驭牢牢将他搂在身前,说出口的话却无什么情意:出去以后就放你下来。将缰绳一提,只听得战马长嘶一声,前蹄被勒的几乎立起,元景跟着往后仰躺下去。
他策马扬鞭的本事远胜元景,往前几十里,马蹄几乎腾空而行,遇到小溪深涧也不见一丝一毫迟缓,将空中飞鸟、林间走兽都甩到了身后。饶是元景这样在外面野惯了的,也不由一阵心悸。楚驭像是知道他的心思,腾出空替他将风帽带上:害怕就闭上眼睛。
元景抬手就掀翻了:都说了别拿我当小孩子!
楚驭听他语气古怪,隐约还透着一股咬牙切齿之意,忽然明白他今日为何这么生气,嘴唇动了动,刚想解释几句,一时转过念来,心想,如今不管我说什么,只怕他都不肯听。苦笑了一声,揽在他腰间的手也松了些许。
元景一路僵着腰,不肯靠他太近,如是颠簸了一路,累得肩酸背痛,下马时手都有点使不上力气。此时大军已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就连方青也没了影踪。他将马鞭往地上一摔,径自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息。楚驭心存顾忌,也没有跟过去,与他背身相对,静静地等着众人到来。
此处临近擒风岭,气候诡异,一天之间,便可见四季变幻。他们坐了没一会儿,天就阴了起来,寒风穿林而过,晨起落了雨的树枝冰霜暗结,隐有落雪之意。思及刚才的事,元景越想越气,恨不能回身给楚驭一箭。他如今身体远逊从前,恨到极处,右肋上方便开始隐隐作痛。这感觉他已领教过两回了,暗叫一声不好,忙翻出薛乙给的药丸,塞了一颗在嘴里。那枚药丸在舌下化开时,他已经连苦味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身体像是被开了一道口子,寒风一个劲地往里钻。他不愿在楚驭面前示弱,强作无事地站了起来。
楚驭虽令自己不去看他,但心神无一时一刻从他身上离开,此刻听见声音,回身便望,见元景裹着披风,一语不发地往密林深处走去。从背影看,倒是与平常无异,但楚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眼见他的身影已经消失,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跟了过去。
这短短一截路,元景走的极为艰难,其时眼前阵阵发黑,手足也有了僵化之感,他回头看了看,见身后空无一人,最后一点气力瞬间被抽空,倚着古树半跪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愈发晕的厉害,耳边隐约听见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他下意识便要跑,才一站起,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歪去。朦胧间只觉自己被人扶住,紧紧捂着地手也被拉开了。
楚驭见他掌心里那朵蛊花悄然绽开,隐有蔓延之势,心里一慌,先前的矜持和顾虑尽数抛到脑后,抬手将他抱了起来。元景竭力想将他推开,声音却极其微弱:不不用你
楚驭一见他的病容,诸般往事席卷而来,太阳穴更是一阵刺痛。低头望去,见元景眼角泛红,身体也蜷缩颤抖起来,他双手抱着人,一时不便,低头在元景脸颊边蹭了蹭,急切道:不怕,大哥在这里。
元景耳边一热,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感袭来,手还抵在他胸口,人已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许久许久,他只觉自己置身一个温暖之所,四肢百骸的僵痛都被这股暖意焐化了,再无煎熬之感。还有人抚摸着自己的面颊,低声说着什么,这声音熟悉的叫人心烦,他手指一动,似乎碰到一物,想也不想就按了下去。
这一下似乎闯了大祸,周围惊呼声不断只闹了一瞬,便被一个更威严的声音压了下去。一滴热热的东西滚到脸上,元景没由来地惊了一下,竭力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然而抱着自己的人只用袖子在自己脸上擦了擦,抚摸的动作愈发小心。其时身体困乏难当,不由在这无尽地温柔中沉沉睡了过去。
方青满脸焦虑地候在旁边,好容易等楚驭恋恋不舍地给元景盖上被子,这才急忙上前,欲查看他的伤口。楚驭坐了个嘘声的手势,只留医官和一名亲兵下来,带着方青走了出去。
回到自己行帐中,才将沾了血的上衣脱下。适才那枚袖箭擦着他手臂过去,留下了一道不浅不深的伤口。方青忙半跪在地,为他清创上药,仔细包扎。楚驭全程一声不吭,脑海中不住回想着医官的话:陛下身上的蛊毒已往心脉去了,日后发作次数只会越来越频繁
俄而进来两名亲兵,称医官已为使臣更衣,这是从他身上搜下来的暗器。东西足有七八件,或藏于腕下,或藏于腰间,就连皮靴旁也藏了一枚薄薄的刀片。方青翻了翻,禀道:有几样像是出自咱们军械营的手。见楚驭心不在焉地一点头,思忖着:我先找个箱子替陛下收起来。
楚驭已展开地图,查看擒风岭周围的路,闻言止道:给他送回去。
方青不解道:送回去?陛下随身带着这些,难保不会再伤了您。
楚驭头也不抬道:从前欺负他欺负狠了,没有这些,他心里害怕。
元景醒来之时,已身在行帐之中,地上埋了一条火龙,烧的整座大帐异常温暖。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抬手一看,腕上的花纹已悉数褪去,只是身体酸痛难当,无半点力气。伺候他的小兵见他醒了,欢喜不已,忙将他扶起来,喂了几口温水。过不多时,军医也进来了,喂药行针,又是一番忙碌。好容易躺下,元景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被换成宽松的丝袍,他心里一惊,急道:我的我之前的衣服呢?
那小兵忙道:都在您旁边。元景起身一看,自己的东西果然齐齐整整地放在脚旁,一件未少,这才松了口气。那小兵给他掖了掖被子,小心翼翼道:大人,您跟我们主帅是不是很熟?元景沉默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怎么?那小兵见他神色如常,也多了几分底气,声音都大了点:您不知道,您发病的时候,我们主帅担心的不行,您睡了两天,他就守了您两天。自己头风发作的厉害,也不肯去休息。我伺候他这么久,还从没见他对谁这么在意过。
帐顶悬着的明珠光芒温和,元景静静地盯着看了许久,漠然道:他不过是看在吾王的面子上照拂一二罢了,我与他没有交情。
为着元景的病需静养之事,大军在通天涧外扎营四日不出,到了第五天,元景也觉出不对劲来,战事不等人,况且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万一走露风声,后果不堪设想。他也知楚驭如此多半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只是心里恨意浓烈,全然不想领他这个情,当夜便写了一道手书,称距此出关不过百里,前路平坦,已无崎岖难行之处,自己身体不适,恐拖累大军,自请离营。
换了一身使臣服,这才带着手书去了中军大帐。彼时楚驭正和几名统领商谈军务,一听见通传,即道:你们先回去。众人才为着一事被他训得狗血淋头,忽见他神色大改,皆有些面面相觑,直到他又沉声催了一遍,这才起身离开。
元景候在营门口,见众人鱼贯而出,或是摇头叹息、或是低呼庆幸,还有些奇怪,军械营营长冯右军也在其列,他看见元景,惊喜不已,一把将他提过来,笑道:你怎么来了?元景也换做一副笑脸:我这几日病了,怕耽误你们赶路,左右前头就出关了,便来跟你们将军请辞。说话间,方青出来催促道:将军请您进去。
冯右军摸摸他的头,关切道:里头那位才发了一通火,你小心着些。
元景见识过太多次楚驭暴怒的样子,被他一提醒,不禁也有些紧张,硬着头皮走到里面。只见楚驭脸色甚为温和:你来了,坐。方青搬来一个烤火用的炉子放在他脚边,自行退了下去。他这一走,帐中顿时安静了下来。炉火太旺,烤的人裤脚发烫,连带心绪也焦躁起来。元景进来时还有些忐忑,坐了一会儿,却不知怎的又生出了底气,连明面上的客套都省了,闷不吭声地将手书丢到他桌上。
楚驭扫了一遍,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干脆道:不准。
元景听他语气生硬,顿时不高兴了,按捺着火气道:为什么?